霜刃不染红梅香 第一卷 序 星沉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   一统天下五百余年的大齐王朝一朝分崩离析,一时间,诸侯国如雨后春笋般林立,只为在这大争之世之中独占一片天地。   古都郢夏地处平原,沃野千里,物产丰饶,在历经了百年战火与数次政权更迭之后,一次次浴火重生,洗尽铅华。   斜风细雨的清晨,一人一驴正慢悠悠地行走在青石板路上。   骑驴之人一身修身束腰劲装,头戴竹笠,斜飞入鬓的剑眉下是一对冷峻犀利的眸子,嘴里漫不经心地叼着一根杂草,背上背着一柄粗犷的大剑,腰间悬着一个酒葫芦。   此人名叫冯参,凉国渭州人士,今年二十有三。家里祖祖辈辈是铸剑人,早年父母双双死于战火之中,举目无亲的他凭借着老爹留下来的遗产,以及一身祖传的精湛打铁技艺,多年以来独自一人游走于各诸侯国之间,以铸剑打铁为生,虽然日子称不上殷实,但也算过得逍遥自在。   来到郢夏之前,他便听说魏国现任君主是一位仁君,在他的治理下,这座被战火摧毁了无数次的古都也焕发了新生。冯参打算来这里看看情况,若传闻所言非虚,那么在此处待上个一年半载也不错。   骑着小毛驴在城中兜兜转转了大半天,冯参有些饥肠辘辘,正好路过一家客栈,他翻身下驴后将小毛驴拴在一旁的马厩,摘下竹笠甩了甩,抖落一地水珠子,一身轻装地走入客栈之中。   此时午时已过,客栈里人不是很多,食客们三两成群地凑做一堆,喝酒吃菜,谈天说地。   冯参找了个临街靠窗的位置坐下,将背上大剑卸下,靠在桌边,吩咐小二切两斤牛肉,上一壶好酒。   不一会儿,热酒好菜齐了,冯参正欲大快朵颐,忽然闻到一缕若有似无的清香。   他抬起头,对面不知何时坐了一个眉清目秀的白衣青年,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兄台,这是你的剑吗?好气派啊。”白衣青年瞥了一眼靠在桌旁的大剑,冲他微微一笑。   “啊?嗯……”   冯参有点懵,这男子与他非亲非故,却一声招呼也不打就坐在他对面,还一上来就问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这是我的佩剑,星沉。”冯参说。   “星沉……好名字。”青年托着腮帮子问,“你是剑客吗?叫什么名字?”   “在下冯参,是一名铸剑师。”冯参抚摸着星沉,“这是我家的传家宝。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铸剑人。”   青年嘴里低声念着:“冯参……”   冯参正要问他姓名,那青年忽然开了口。   “冯兄,你觉得剑有灵吗?”   “天地万物皆有灵,一把武器若是炼到极致,自然可以淬炼出剑灵,这是我们铸剑师毕生追求的最高境界。”冯参说。   青年眸光一闪:“那冯兄可曾淬炼出或者见过剑灵?”   冯参摇摇头:“若想将一把武器淬炼成灵,除了要有精湛的铸剑技艺,还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古往今来,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屈指可数。我爹铸了一辈子的剑尚且不得其法,我不过是一个初出茅庐的铸剑师,又岂敢有此奢望。”   正说到一半,一个声音冷不丁地传入冯参耳中。   “什么?又有人去了北辰宫?”   冯参循声望去,见邻桌两个男子正操着大嗓门聊天。   “结果呢?又失踪了吗?”   “那还用问?那种鬼地方,谁去都是只进不出,死路一条。”   “说起来,那场血案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这北辰宫至今仍是一座死气沉沉的鬼城,难怪魏王当年攻下了郢夏之后,说什么也不肯进宫。”   “可这世上偏偏就有一些好事之人不信邪,非要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   北辰宫?鬼城?冯参在一边听得津津有味,他生来胆子就大,对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尤为感兴趣。   “这北辰宫究竟是……”冯参说着,刚一转过头,对面座位已是空空如也。   冯参一时错愕,环顾四周,已不见白衣青年身影。   这人好生奇怪,一声不响地来,又一声不响地走了。   冯参转头望向窗外人来人往的街道,忽觉得背后一寒,不由得打了个战栗。      是夜子时,一抹愁云遮月,万籁俱静的夜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冯参爬上了床,吹熄床前的烛火,双臂枕在脑后,伴着滴滴答答的雨声,准备入眠。   半梦半醒之间,不知从何处飘来一缕似曾相识的幽香。   他鼻翼微动,微微一睁眼,不由得吓了一跳。   窗边,一个白衣青年静静地立在月光下,站在黑暗中默默地看着他。   “你……是白天的那个?”冯参一个激灵坐直起来,难以置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我这是出现幻觉了吗?”   青年掩嘴一笑:“不是幻觉。”   冯参目瞪口呆:“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青年没有回答,只是一转身,轻轻跳上窗台。   “等等,你要干嘛?”冯参一愣。   青年回眸一笑,还没等冯参反应过来,便化作一抹白影,一跃而下。   冯参大惊,不假思索地跳下床,手忙脚乱地披衣穿鞋,一把抓过星沉,飞奔到窗前。   冯参的客房在二楼,往外望去能将无人的街道一览无遗。   月色中,一株红梅静静地在街边盛开着,白衣青年站在树下,微微侧过身子,在红梅的掩映下回眸望着他,唇角轻轻一扬。   冯参鬼使神差似的一跃而下。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冯参来到白衣青年的面前,开口问道。   白衣青年没有回答,转身拂袖而去。   冯参忙道:“你若不想说,那我就不问了。”   白衣青年回过头,脸上依然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你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冯参奇道:“深更半夜的,你要带我去哪儿?”   白衣青年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北辰宫。”   北辰宫。   听到这三个字的瞬间,冯参忽然背后一寒,白天里那两个男子之间的对话立时在耳边回响。   “你不是好奇北辰宫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吗?”白衣青年微微一笑,一双点漆明眸仿佛看穿了冯参的想法,“我带你去。”   冯参有些犹豫。   “怎么?你怕了?”白衣青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冯参只是略一迟疑,随后挺起腰板:“我冯参闯荡江湖这么多年,什么时候怕过!?”      白衣青年走起路来像一阵风,眨眼间就与冯参拉开了距离,每当冯参快要看不见他时,他就会停在路口等冯参跟上,待冯参快要追上他时,他又会一阵风似的飘然远去。   引着冯参穿过了大街小巷,白衣青年最后停在了一座城门前。   “这里就是?”   冯参气喘吁吁地抬头,望着伫立在眼前的城门。   爬满了青苔的斑驳城墙显然废弃已久,高耸的城门口像一个黑洞似的,一条阴暗幽深的隧道也不知通往何处,黑灯瞎火的看不到尽头,光是在城门旁这么一站,便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往脑门上窜。   白衣青年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往前走去。   “小心!”   冯参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勇气,想要抓住白衣青年的手,然而眼前白影一晃,他的手便落了空,冯参无奈,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白衣青年身后。   这条隧道十分漫长,冯参看不到白衣青年的表情,但能从他的身上感觉出一种肃杀的气氛。两人默契地保持着沉默,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只有脚步声空洞地回响着。   而白衣青年的背影就像这无尽黑暗中的唯一的光。   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带自己来这种地方?这条路的尽头究竟有什么?   冯参正胡思乱想,忽然一道强光如闪电般划破黑暗,冯参下意识地抬起手臂,遮挡突如其来的刺眼光芒。   “我们到了。”白衣青年说。   冯参垂下胳膊抬起头。   眼前的景色却令他不寒而栗——   偌大的宫殿空寥寥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宫墙与地砖到处是斑驳的血迹,就连夜幕中的一轮明月也染上了诡异的血色,整座宫殿仿佛笼罩在一片血光之中。   嘎——嘎——   冯参吓了一跳,几只乌鸦呼啦啦地从他头顶飞过,在阴森的殿宇之间来回盘旋,空气中充斥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儿,阴风一阵一阵的夹着靡靡细雨,将瘆人的寒冷吹进五脏六腑里。   “这就是……北辰宫?”冯参愕然道。   关于北辰宫的传说,冯参早有耳闻。   百年前,这里还是雄踞中原西北的岷国皇宫,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血案的发生,令岷国皇室几乎被屠戮一空。同年,魏国大军压境,以摧枯拉朽之势灭掉了岷国,至此,北辰宫人去楼空,成了一座萧索的鬼城。   而这一切都要追溯到那场让岷国皇室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的血案,由于没有人在这场血案之中幸存下来,因此真相也就此被尘封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那一天,这北辰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已无人得知。   冯参刚要发问,一转身,白衣青年又不见了。   “喂!人呢!?”   冯参有些慌,他匆忙环顾四周,可是除了他以外,的确再也看不到半个人影了。   回想起白天客栈里那两个中年男子的对话,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我该不会是遇见了狐狸精吧?还是个男狐狸精。   冯参自嘲似的笑了笑。不过——他转念心想——就算那白衣青年是狐狸精,把我骗到这里既不谋财又不害命,到底图什么呢?   总不能是图我背上这把祖传宝剑吧?   算了,冯参摇摇头,不明白的事怎么想也无济于事,既然来都来了,那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虽然这地方是有点阴森森的,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习惯了也就没什么好怕的。   可是他的身体为什么在抖呢?冯参仔细思考着,不,确切说,抖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背上的那把剑——星沉。   冯参取下星沉拿在手中。   月色下,星沉通体泛着一层淡淡的银色光辉,就像被赋予了生命一般,正在与什么东西共鸣。   冯参举起星沉,剑身的光芒瞬间汇聚于某一点,指向了这重重殿宇的深处。   里面到底有什么?怀着这样的疑问,冯参大着胆子,踏入了幽深的殿宇之中。   北辰宫像个巨大的迷宫,即使有星沉的指引,也足以把冯参绕得晕头转向。   而且越往里走,空气中的血腥味就越重,气氛就越压抑。这座宫殿中似乎隐藏着一股极为强大的凶煞之气,若是没有星沉的庇护,自己恐怕早就被这股煞气侵蚀得体无完肤了。   循着星沉的指引,冯参来到了一扇紧闭的大门前,星沉剧烈地震动着,嗡鸣不止,如果没有猜错,这里应该就是北辰宫煞气的源头。   冯参怀着忐忑的心情,把门推开。   这里原本应该是一座寝宫,空荡荡的宫殿中央有一张沾满血迹的卧榻,招魂幡似的帷幔上布满了斑驳的污点,在风中呼呼地飘着。卧榻上赫然悬着一把利剑,正是这把剑散发出强大到令人窒息的戾气。   很显然,与星沉产生共鸣的正是卧榻上的这把剑。   这到底是什么剑?为什么会和星沉共鸣?   不光是星沉,就连冯参自己似乎也受到了这把剑的感召。   冯参恍恍惚惚地向前走去,鼓起勇气向那把剑伸出了手—— 第一章 斗殴   百年前的虞国都城江州,王家祠堂。   王乐瑶的心情无比愉悦。   身为江州首屈一指的名门望族的千金,王乐瑶今天刚满九岁。此时此刻,一群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孩子正众星捧月般地包围着她,争先恐后地向乐瑶献上他们精心准备的贺礼。   “瑶儿,这是我爹从西域带回来的玛瑙项链,你喜欢吗?”   一个男孩将一串玛瑙项链挂在乐瑶脖子上,这个公子哥儿打扮的男孩名叫谢琰,是江州仅次于王家的第二大名门望族之子,与王家世代交好。   “喜欢!”乐瑶满心欢喜,摸着又大又亮的玛瑙珠子,冲着谢琰一笑,“谢谢你,琰哥哥。”   乐瑶笑起来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出水芙蓉,楚楚动人。   孩子们见状,更加着急忙慌地争着“进贡”。   “这个汉白玉环佩做工精美,质地温润,你戴最合适不过了。”   “还有这个,是我爹请全城最好的木工做的机关小鸟,活灵活现的,你看,它还会叫呢。”   “瑶儿,看我的,看我的……”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向乐瑶展示自己的贺礼,生怕自己的贺礼过于寒碜,被别的孩子比了下去。乐瑶被包围在其中,左右为难。   甜蜜的烦恼——或许正是王乐瑶此刻心情的最佳写照。   然而,眼前的这些东西再好,也并不能让她满足。   王乐瑶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往祠堂的另一边瞟去,人群之外的一个僻静之处,一个孤零零的身影蹲在角落,专心致志地盯着眼前的一个陶瓷罐,仿佛这边发生的一切热闹都与他无关。   “阿落,你在干什么?”   乐瑶走过去,好奇地看着那个男孩。   名叫阿落的男孩头也不抬:“斗蛐蛐。”   乐瑶探头望去,只见陶瓷罐中两只身形健硕乌黑锃亮的蛐蛐正飞来跳去,斗得起劲。   乐瑶有点不高兴:“两只虫子打架而已,有这么好玩儿?”   男孩终于抬起头来,四目相对的瞬间,乐瑶不禁倏地脸红了。   不管看多少次,那都是一张完美到无可挑剔的脸,在见到阿落之前,乐瑶从来没想过如此漂亮精致的五官会长在一个男孩子的脸上,不论是眉毛眼睛还是鼻子嘴巴,比例都是这么的恰到好处,尤其是那一双又大又亮的丹凤眼,灵动而深邃,仿佛有一种魔力,看着看着就会被深深地吸进去。   不知从何时起,乐瑶开始习惯在人群中追逐阿落的身影,只要有阿落出现的地方,乐瑶的视线就会不由自主地飘过去,紧紧地粘在他身上。   阿落十分的与众不同,相比起其他孩子,他从未对乐瑶展现出过多的兴趣。   和那些天天像跟屁虫一样围着乐瑶打转的男孩儿们不一样,阿落到哪儿都是一个人,不但对乐瑶,对其他人也不会流露出太多关心,他最大的爱好就是研究花花草草,虫蛇鸟兽。在他眼里,这些自然的生命似乎远比人类有趣多了。   这在乐瑶看来,就非常神秘了。   也许正是这股异于常人的神秘气质,让乐瑶这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对这个叫做阿落的孩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斗蛐蛐不好玩?那什么好玩?”   阿落的语气中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悦,仿佛是发自内心地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   这也是乐瑶喜欢他的一点,虽然不合群,但是阿落的脾气一点也不臭。   乐瑶羞涩地用手指绕着麻花辫,指了指自己:“我。你过来,咱们一起玩。”   “为什么要跟你玩?”阿落继续打破砂锅问到底。   乐瑶傻了,为什么要一起玩?这需要理由吗?   “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乐瑶索性换了个问题。   阿落摇摇头表示不知。   乐瑶耐着性子:“今天是我生辰。”   “哦。”阿落回了个哦字。   这就没了?   乐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见阿落的视线又要回到他的蛐蛐上去,急得一把抓住他的手。   “礼物呢?”   阿落一愣:“礼物?什么礼物?”   乐瑶无语了:“今天是我生辰,难道你就没想过给我准备什么礼物吗?”   阿落这才反应过来:“哦,你缺什么东西?”   乐瑶忍住内心翻江倒海的吐槽,余光一瞥,注意到角落里一团雪白的毛球。她脑中灵光一闪,指着那个雪白的毛球道:“我要那只兔子,你去抓回来送给我好不好。”   “瑶儿,你在想什么呢?让他去抓兔子?”   乐瑶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个不悦的声音。   说话之人正是谢琰,早在一旁看得不爽的他走了上来,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将阿落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阿落的打扮与他精致漂亮的容貌形成了鲜明反差,他个头挺高,但手脚包裹在一身灰扑扑脏兮兮的麻布衣里,显得特别的局促,也不知是个子长得太快还是没钱买新衣,裤管下方露出了一截白皙纤细的脚脖子。一头飞扬不羁的黑发扎成了马尾束在脑后,绀青色的头绳垂在后脑勺一晃一晃的,不管怎么看,都是一个活脱脱的穷小子。   “这小子细胳膊细腿儿,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怎么可能抓得了兔子。”谢琰的语气中充满了鄙夷。   有人带头,其他孩子也跟着起哄。   阿落平日里独来独往惯了,和其他孩子们的关系都不太好,大家都不怎么瞧得起他。   “可是我就要他给我抓兔子。”然而乐瑶力排众议,坚持己见。   “不就是抓兔子吗?这有何难。”没想到阿落却答应得很干脆,“你等着。”   阿落蹑手蹑脚地向兔子走过去。走到附近时,他撩起袖子,露出一对雪白纤细的胳膊,身子低低地弯下去,像一只小兽一样伏在草地中,屏息凝神地等待着时机。   阿落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精光,仿佛一下子变了一个人似的,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更像一只躲在暗处伏击猎物的狼。   乐瑶在一旁看着,心弦一下子绷紧了,其他孩子们也一样,现场突然间静了下来。   而此时,兔子仍躲在草丛中,津津有味地吃着草,忽然,两只长长的耳朵警惕地竖了起来。   看来,野生的本能让它察觉到了一股杀气。   说时迟那时快,阿落像离弦的箭一样,一闪身冲了出去。   白团子反应极快,导致阿落的第一扑落了空,但他没有气馁,又立马追了上去,两个身影在草丛中你追我赶,兔子左躲右闪,阿落紧随其后,一点也不落下风。   啧,阿落暗暗咂舌。   忽然间寒光一闪,阿落不知何时从袖中掏出一枚匕首,眼疾手快地朝着那只毛团掷了出去。匕首在空中划过一道寒光,噗呲一声快狠准地命中目标,尖锐的刀尖穿透兔子的咽喉,将它钉在地面上。   一击毙命。   所有人都愣住了。   阿落站起身来,走了过去,拔出匕首,抓住已经断气的兔子的耳朵,回到乐瑶面前。   “给,你要的兔子。”   阿落将血淋淋的死兔子丢到乐瑶怀中。   乐瑶惨白着小脸愣了一愣,随后吓得把兔子一扔,尖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   就在王乐瑶哭得梨花带雨之时,距离祠堂不远之处的市集上,一个高挑颀长的黑衣男子行走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   男子一身干练的束身劲装,背着一把大剑,游刃有余地避开周围的行人,若不是眼睛上蒙着一块黑布,恐怕没有人会知道他是个瞎子。   “一碗豆花。”男子走到一个豆花摊前,熟练地掏出一枚铜板,放在摊位上,“对了,豆花要……”   “要甜的对吧?”徐娘半老的老板娘接过铜板,热情地冲着男子打招呼,“师淮大侠,咱们这儿的人都吃咸豆花,只有您每次都要甜豆花,奴家就是想忘也忘不了啊。”   师淮淡淡一笑,温润的唇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没办法,家里那位口味是有点与众不同。”   虽然师淮眼睛蒙着黑布,但是他有着一双如墨般浓郁飘逸的剑眉,山峦般鹰扬笔挺的鼻梁,肤色白皙通透如美玉一般,温润饱满的双唇弧度优美,若隐若现地透出一丝性感。   对于这个来到江州不足半年的异乡人,大家了解得并不多,除了知道他是个沉默寡言的铸剑师,带着一个半大的小孩儿以外,其余的一无所知。   会照顾孩子,孤身一人漂泊他乡,样貌英俊的神秘男子,这对于女性来说,无疑是致命的诱惑。   然而,尽管一直以来有不少年轻女子向师淮大胆求爱,但无一例外地都被师淮严词拒绝。久而久之,街坊邻里之间开始流传这样的传言:师淮家中一定藏着一个如花似玉,恩爱甚笃的夫人,所以才会表现出一副取次花丛懒回顾的态度。   “也不知道是谁家女子这么有福气,能配得上师大侠这般相貌堂堂的男子。”   “那一定得是貌若天仙,倾城倾国之姿吧?”   “是啊,师大侠别藏着掖着啊,有空把夫人带出来让大家伙儿瞧瞧呗?”   说话间,几个爱八卦的妇人已经凑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围着师淮起哄,师淮身处其中,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师大侠!!”   就在这时,一个急切的声音恰到好处地替困窘的师淮解了围。   来者是住在师淮隔壁的赵屠户,他急匆匆地赶过来,挤进人群,对师淮道:“您可算回来了,赶紧去王家祠堂看看吧,孩子们打起来了!”   师淮表情一沉,随即二话不说,冲出人群,朝着祠堂方向飞奔而去。   师淮赶到王家祠堂时,阿落正骑在谢琰的身上。   拳拳到肉的声音一下一下地传来,谢琰被打得鼻血飞溅,哭着求饶。而在两人周围一圈,孩子们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无不鼻青脸肿。   至于王乐瑶,她跌坐在一边,紧紧抱着身旁的一棵大树,整个人完全吓傻了,连哭都哭不出来。   阿落一只手揪着谢琰的衣领,另一只拳头高举过头,正准备狠狠地揍下去。   “住手!阿落!”师淮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把抓住阿落的手腕。   阿落抬起头,天真的脸蛋仿佛一瞬间绽放出花儿来。   “师淮!你回来啦!”   阿落一头扎进师淮怀中,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小小年纪的阿落也不大明白,他只知道祠堂里来了好多人,把他和师淮团团包围,声色俱厉地控诉着什么。师淮从始至终从容镇定,不卑不亢。他将阿落的手紧紧握在掌心,将他护在身后,并向在场所有受伤的孩子家人一一鞠躬道歉。   之后每每回想起来,阿落都觉得那应该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看见师淮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了这么多话。   不仅如此,师淮还从怀里掏出一锭沉甸甸白花花的银子,放在了闻讯赶来的谢家大管家手中。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在阿落的心目中,师淮的形象越发地高大了起来。   那一天,阿落在家里的院子中跪了一个晚上。   只要他稍微有那么一丝放松,竹枝做成的鞭子就会狠狠地落在他背上。   他只能强打起精神,努力地挺直腰杆,直到后来,他两条腿已经彻底麻木,毫无知觉。   次日拂晓,天微微亮时,师淮走了过来。   “为什么打人?”   声音清冷凛冽,仿佛千年寒冰。   “王家妹子要我抓兔子。我抓了只死兔子给她,她就哭了。他们把我推倒在地,还骂我,我就打了他们。”阿落答道。   “跟你说过多少遍。”师淮沉声道,“非到万不得已,不得动手打人,更不能杀生。”   “可是他们说我是有爹生没娘养的杂种。”阿落抬起头来,眸子里透出一股子倔强。   师淮一怔,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过了良久,他幽幽地叹了口气,道:“起来吧。”   阿落动了一下,可是腰部以下仿佛不是自己的身体,竟毫无知觉。   他用手掐了掐自己的大腿,果然一点痛楚都没有。   就在这时,他身子忽然腾空而起,竟是被师淮打横抱了起来。   阿落一声惊呼,伸出胳膊紧紧搂住师淮的脖子。   “师淮!”阿落靠在师淮宽厚结实的胸膛前,与同龄人相比个头不算小的他被身材高挑颀长的师淮抱在怀里,瞬间就变得小鸟依人了。   师淮低下头去,虽然阿落看不到黑布底下的那双眼睛,但他能想象得到,那双眸子此刻一定正温柔地注视着自己。 第二章 见血   师淮到底是自己的什么人呢?   阿落两条胳膊交叉着搭在浴桶边上,身子浸泡在温度恰好的药浴之中,脑中反反复复思考着一个问题。   与此同时,师淮坐在他身后,将磨成粉末的药草用水打湿,用一双长满厚茧的手温柔地涂抹在布满了鞭痕的背上。   师淮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为阿落上药。   师淮不让阿落叫自己爹,也从不告诉阿落他的亲生父母是谁。可是如果自己与师淮非亲非故,那师淮为什么要把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孩儿带在身边?   他们的关系很奇怪,像亲人却不是亲人,像师徒却又不是师徒。   除此之外,师淮身上的谜团还有很多,他从不会在一个地方久居,少则十来天,多则几个月,他就会带着阿落离开现在居住的地方,前往下一个落脚点。   其时恰逢乱世,中原大地诸侯国林立,其中势力最大的是魏、岷、凉、宋、虞。五国之间兵戈攘扰,战火从未停歇。在这样的大争之世,师淮与阿落一大一小相依为命,四处流浪,必定危险重重,因此这样的生活在旁人眼里看来不免有些匪夷所思。   可是在阿落看来,跟着师淮走南闯北,可以开拓视野,见识各地的风土人情,倒也意外地不错。   最重要的是,对他来说,有师淮的地方就是家。   舒舒服服地泡完澡,阿落坐在桌边,津津有味地吃起了师淮给他买的甜豆花。   呼噜呼噜地一通风卷残云之后,师淮捧着一件衣物走进屋里。   “你又长高了,原先的衣服已经穿不下。”   “是新衣服!”阿落眼睛一亮,抹了一把嘴角,从师淮手中接过衣物,在身上比划了一下。   这又是阿落另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和寻常孩子不一样,阿落个子长得飞快,据师淮所说,他的成长速度是寻常孩子的十倍。也就是说,普通孩子长一岁的工夫,相当于阿落长了十岁。这也是为什么师淮与阿落要频频迁徙的原因,因为阿落的成长速度快得惊人,周围人一旦察觉,免不了要起疑心。   这次师淮给阿落准备的新衣裳看起来比原来的体面多了。面料是上好的丝绸,束在纹饰精美的腰带里,整个人显得利落又精神。   阿落换上新衣裳,开心地转了一个圈。   “喜欢吗?”师淮问。   “喜欢!”阿落扑到师淮怀中,“师淮给的,我都喜欢!”   晶莹剔透的湛蓝色光泽在阿落胸前一晃一晃。   “青嶙石还在吗?”师淮问。   阿落答道:“在!”说着,拿起挂在胸前的那块湛蓝色的小石头,放在师淮的掌心。   这是师淮给他的,自打阿落有记忆起,这块湛蓝色小石头就一直挂在他的脖子上。   “记住,这块青嶙石很重要,一定不能丢。”   “记住了。”阿落一双眸子亮闪闪的。      师淮在家的时候,总是喜欢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的树下,天气好时,他会把一把古琴抱在膝上,时不时奏响几个音。   这日午后,临完字帖的阿落正准备溜出门玩耍,蹑手蹑脚地从院子中经过时,被师淮一声叫住。   “阿落。”   “……干嘛?”阿落只好停下脚步,站在原地。   “过来,我考考你。”师淮的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勾。   阿落叹了口气,万般不情愿地走了过来。   “考什么啊?”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琴弦一响,师淮道,“下一句。”   “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阿落答道。   “继续。”师淮指尖在琴弦上流淌而过,“琴声不停,你也不能停。”   阿落只好继续背:“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无为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   师淮抬起手,按在琴弦上,琴声止住。   “书倒是背得流利。怎么一到了现实,就把道理忘得一干二净。”   “可是圣人也说,万物以自然为性。我不过是顺其自然,遵从本心而已,这不正应了圣人的那句道不违自然,乃得其性吗?”   “学习圣人之言不是让你用来狡辩的。”琴音铮地一响,师淮冷冷地道,“息心止行,你如此争强好胜,怎能破除心中戾气?”   “为什么非得破除啊……”   “还敢顶嘴?”   阿落撇了撇嘴,低头不语。   “罢了。看来说教对你无用。”师淮稍稍移开古琴,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过来,我教你弹琴。”   阿落坐在师淮大腿上,靠在师淮的胸前,听师淮耐心解释什么是宫商角羽徵,有模有样地学着师淮的手势,手指放在琴弦上,轻轻一拨。   “响了响了!”阿落开心地拍手,“这把琴叫什么名字?声音真好听。”   “它的名字叫漱玉。”师淮答道,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抚过,像抚摸情人的身体一样,眷恋而深情。   “师淮,你很会弹琴吗?”阿落好奇地问。   出乎意料的是,师淮摇了摇头。   “不,我只是略懂,并不擅长。”   “哈?”   这个答案让阿落有些失望,在他心目中,师淮应该是无所不能的。他有着令所有人赞不绝口的铸剑手艺,对于剑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虽然师淮没有在阿落面前展示过拳脚工夫,但是阿落自作主张地认为,师淮一定是这个世上最厉害的剑客之一。   所以阿落实在难以想象,这样无所不能的师淮,竟然也有不擅长的东西。   “那你擅长什么啊?”   “我擅长萧。”   “那你为什么还一天到晚坐在树下抚琴呢?”   师淮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良久,才缓缓答道:“因为抚琴能让我平静。阿落,你也该多弹一弹。”   “为什么?”阿落奇道。   “于你而言,音律可以修身养性。”   “修身养性了又如何呢?”   师淮一脸无语:“问题这么多。又想转移话题?”   “被你发现了?”阿落吐了吐舌头,嘻嘻一笑。   “我还不知道你?一肚子坏水。”师淮嘴角弯起一个弧度,弯起手指敲了敲阿落的后脑勺。   可阿落毕竟是个孩子,只弹了半个时辰不到,便开始失去耐心,在师淮怀里不安分地动来动去。   “别动,好好弹琴。”师淮板起脸来。   “可是我的腿都麻了。”   阿落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不但故意弹错几个音,还用食指与中指模拟小人的两条腿,在琴弦上蹦来跳去,师淮刚想伸手去捉,那两根手指便立马溜走,与师淮在琴弦上玩起了你追我赶的追逐游戏。   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即便是这样一通乱弹,旋律居然也意外地动听,仿佛阿落有一种天生的音感,看似调皮的指尖总能落在最为恰到好处的地方。   结果,在阿落锲而不舍的逗弄下,还是师淮率先败下了阵来,疲惫地松开了他。阿落刚得到解脱,就动如脱兔地冲了出去,只剩师淮一人坐在树下,无奈地拄着额头叹气。      阿落像一只飞出笼子的快乐小鸟,一溜烟冲到了大街上。   王家祠堂前长着一棵枝叶茂盛的参天大树,阿落不知道这是什么树,只知道这树上爬满了胖嘟嘟的大虫子,虫子们津津有味地吃着树叶,吃到树叶残缺不齐,难以承受它们的重量时,就会啪叽一声掉下地来。   孩子们都怕极了这些冷不丁从天而降的大肥虫,看到这棵树无不远远地绕着走,只有阿落例外。他经常蹲在树下,好奇地看着那些五彩斑斓的大肥虫是如何被活活饿死,又是如何被蚂蚁们一点点蚕食殆尽。   今天他也和往常一样,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兴致盎然地拨弄着一只奄奄一息的大肥虫。   “阿落。”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阿落回过头去,见王乐瑶背着手站在他身后。   “你在干什么?”王乐瑶问。   尽管昨天发生了那样的事,但一夜过去,王乐瑶的心情似乎也有所好转,一如往常地和阿落打招呼。   在她身后不远处,以谢琰为首的几个孩子正畏畏缩缩地望着这边,一副想过来但又不敢过来的样子。   “我在玩大虫子。”阿落用树枝戳了戳虫子胖嘟嘟的身躯。   王乐瑶一看,不禁皱起眉头,露出嫌弃恶心的表情。   “噫,你怎么喜欢玩这个,好恶心!”   “你不觉得它五彩斑斓的,很漂亮很可爱吗?”阿落直接伸出手去,抓住那只虫子,凑到王乐瑶面前。   “别拿过来!”王乐瑶吓得一声尖叫,一抬手啪地将阿落的手拍开,虫子脱手飞了出去,没入草丛中,不见了踪影。   就像弄丢了心爱的玩具一样,阿落仿佛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好心情也被打得七零八落。   他悻悻地道:“不喜欢就算,干嘛打飞我的虫子。”   阿落正要转身,忽然被王乐瑶一把抓住手。   “阿落!”   王乐瑶柳眉倒竖,颐指气使地冲他道:“我要你跟我道歉。”   “道歉?”阿落懵了。   王乐瑶气得眼眶红红的:“昨天我问你要礼物,你给我一只死兔子,今天你又用这么恶心的虫子吓唬我,你三番五次地捉弄我,惹我生气,难道不该对我说句对不起吗?”   阿落傻眼:“我捉弄你?”   王乐瑶把尖尖的瓜子脸一扬,又道:“哼,我知道你捉弄我只是为了引起我注意,只要你老老实实对我说句对不起,我就大发慈悲地原谅你一次。”   阿落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王乐瑶问。   “你脑子不大好使。”阿落自言自语,仿佛领悟了一个事实。   “你——!?”   王乐瑶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她堂堂王家千金,从小被人捧在手心呵护的掌上明珠,何曾受过这般羞辱,眼看着阿落转身就要离开,她也顾不上什么大小姐形象了,冲上去一把拽住阿落的衣袖,用力拉扯起来。   “不许走!你给我道歉!”   “你放手!”   两个孩子你拉我扯起来,一个说什么都要走,一个说什么都不让走。   拉扯之中,有什么东西嘣地一声,断了。   湛蓝色的光芒在空中一闪,划过一道漂亮的曲线,随后没入草丛之中。   阿落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他猛地推开王乐瑶,扑到草丛中着急地寻找起来。   “青嶙石不见了!我的青嶙石!!”   王乐瑶一屁股坐在地上,痛得泪花儿都快出来了,可是比起肉体上的疼痛,她更无法接受的是阿落竟为了找一块石头,置自己于不顾。时至今日她才意识到,原来在阿落的心中,她王乐瑶竟然连一块破石头都不如。   “什么破石头!找不到最好!”王乐瑶爬起来,带着哭腔道。   阿落也不理她,只顾着在草丛中寻找着青嶙石。他摸索了半天,终于在草丛里发现了那一小块湛蓝色的幽光。   “找到了!”   阿落拨开乱草,将青嶙石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   王乐瑶又气又酸,气的是阿落对自己的全然不顾,酸的是阿落眼神中流露出的失而复得的欣喜。   于是她心有不甘地道:“不就一块破石头,有什么稀奇!我家奇珍异宝多得是,随便拿一块出来都比你这块破石头强千万倍,也就你才会把这么一块破烂玩意儿当宝贝!”   话音未落,啪地一声,安静的空气中回响着一个清脆的耳光声。   阿落抽了王乐瑶一巴掌,狠狠地,毫不留情。   王乐瑶傻眼了,她的左脸迅速地红肿起来,大颗大颗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连我爹都没有打过我,你竟敢……”   啪,又是响亮的一声,王乐瑶右脸也挨了一巴掌,这下左右两边脸同时肿了起来,堪称完美对称。   “你再说一句试试看。”   阿落将青嶙石攥在拳头里,眸子中静静地燃烧着怒火。   王乐瑶吓得噤了声,颤巍巍地退后几步,目光里全是委屈与恐惧,随后一转身,哭着跑开了。      阿落回到家中,一声不响地冲进屋里,将针线盒翻了出来,躲在被窝里穿针引线,将青嶙石重新串起来。   他是如此地专注,以致于师淮悄无声息地接近他身后时,他也浑然不觉。   “你在做什么?”   身后传来一个温柔低沉的声音。   阿落吓得猛地一抽手,指尖登时一痛,似乎是被针给戳破了。   阿落下意识地想要藏起青嶙石,可是很快他就反应过来,师淮眼睛是看不见的,于是他将青嶙石握在手中,讪讪地答道:“我,我摔倒了,受伤了。”   师淮眉头一皱,在床边坐下,担心地道:“怎么这么不小心。伤在哪儿。”   阿落只好把被戳破了的指头伸了出去,一颗鲜艳夺目的血珠子从指尖的伤口溢了出来。   师淮轻轻握住阿落的手,下一秒,他做了一个令阿落难以置信的动作。   师淮低下头去,将阿落的手指含在口中,轻轻吸吮起来。他低垂着头,一头长发轻轻垂在鬓边,阿落看不到师淮被蒙在黑布底下的眼睛,但能感觉到师淮火热的唇温柔地包裹住自己的手指。   当师淮松开阿落的手指时,他的唇边也不经意地染上了一抹血红,不知为何,看着那一抹血红色,阿落竟感到了口干舌燥,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得飞快,仿佛自己的魂魄要被那抹血色勾走一般,他紧紧地盯着师淮的唇角,不知不觉中把脸凑了上去。   就在两人越发靠近的那一刹那,师淮一把抓住阿落的手,强行掰开,拈起他捏在手中的青嶙石。   “这是……青嶙石!?”   湛蓝色的幽光一闪一闪,就在那一瞬间,阿落的神志忽然清醒过来。   心头燃起的那一把邪火骤然被浇灭。   “我……我这是……?”阿落稀里糊涂地看了看师淮,又看了看那块青嶙石。   师淮飞快地将唇角的血迹抹得一干二净。   “给我。”师淮向他伸出了手。   “对不起,师淮,我……”知道已被师淮识破,阿落只好将青嶙石放在师淮掌心,满心愧疚地低下头去。   师淮将青嶙石重新串好在链子上,系在阿落的颈脖间。   “小心保护好青嶙石。下次别再弄断了。”师淮却没有责怪阿落,他只是轻轻拍了拍阿落的脑袋,然后起身离去。   阿落怔怔地坐在床边,将青嶙石握在手心里,脑子不禁有些混乱。    第三章 不如归   不论如何,青嶙石就像阿落的定心丸,只要戴在身上,就让他无比安心。   然而阿落掌掴王乐瑶这件事,终究还是在街坊邻里间传开了。上次阿落殴打谢琰的风波才刚刚平息,如今王家又找上门来,一连好几天,都有人堵在家门口,闹得师淮不得安宁。   阿落也被禁足了好几天,师淮不让他踏出屋子一步,所以阿落也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只知道师淮最近气色越来越不好,脸上常有倦容,可是不论阿落怎么问,他也绝口不提,只说跟你没有关系。   这一天,师淮从外面回来,带回了一碗甜豆花。   阿落在屋子里憋了太久,乍见到自己最喜欢吃的甜豆花,开心得手舞足蹈。   师淮和阿落,一大一小坐在屋子里,面对面地吃着甜豆花。   师淮静静地坐在阿落对面,虽然眼睛蒙了起来,但是阿落能感觉得到,师淮正在温柔地注视着自己。   阿落正吃着,忽然听师淮开口道:“阿落,明天,我们就离开这里。”   “是不是因为阿落打了王家妹子?”阿落闷闷地问。   “与那件事无关。”师淮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阿落的脑袋,“刚来这里的时候,你才到我的腰,现在,你都快到我的胸了。再这样下去,大家会起疑的。”   阿落轻快地回答:“好啊,反正这里我也呆腻了。”   师淮唇角微微一弯:“接下来,你想去哪儿?”   “我跟着你,师淮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好。”师淮点点头,“那我们去广陵吧。”   “广陵?那是什么地方?”   “宋国的都城。一到春天就会开满花儿的地方……”   两人吃完甜豆花,秉烛夜谈,最后阿落撑不住,在师淮怀里沉沉睡去。   师淮轻轻抚摸着阿落的脸颊,指尖在他的眉毛,眼睛,鼻子还有嘴唇上一一掠过,仿佛在用自己的手一点点勾勒阿落的模样。虽然目不能视,但是他能感觉得到那张漂亮的脸蛋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褪去了孩童的稚嫩,洋溢着青春年少的气息。   次日清晨,阿落一大早醒来。师淮已经在收拾东西。   师淮将他们所有的家当收拾打包好,搬到停在门口的一辆马车上。转眼间,马车已被塞得满满当当。   其实师淮的东西说多也不多,除了铸剑用的工具之外,就是一琴一剑。铸剑的工具自不用说,毕竟是营生的饭碗,不能随意丢弃。而这琴当然就是漱玉琴了,此外,师淮还经常背着一把名为裂渊的大剑,裂渊是师淮亲手所造,从阿落认识师淮的那一天起,裂渊就与师淮形影不离,不论走到哪儿,师淮总是背着它。   出了江州,马车摇摇晃晃一路往北。师淮并不急着赶路,而是走走停停,一路游山玩水,从江州到广陵,竟是走了一个多月还没到。   时值仲春,草木欣欣向荣,路边的野花在熏风之中摇曳招展。   阿落刚刚吃了三个又大又胖的肉包子,此刻正枕着行李,躺在马车上打着饱嗝,任由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他清秀俊逸的脸上。   清脆的马蹄声与悠远清丽的箫音交织在一起,在耳畔回响着。阿落喜欢听师淮吹箫,尤其是行走在青山绿水间,头顶着蓝天白云,师淮的萧声听着既惬意,又令他莫名的安心。   忽然间,马儿一声嘶鸣,砰地一声,阿落的脑袋猝不及防地撞在漱玉琴上,痛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他摸着后脑勺爬了起来:“怎么回事?”   他这一起身,不禁吓了一跳,马车不知何时被五六个衣衫褴褛的人包围了。这些人当中有老有小,有男有女,一个个瘦得皮包骨,颧骨突出眼窝深陷,眼珠子中冒着绿油油的光,嘴里叽里咕噜地不知说的是啥。   “师淮!”阿落吓得不由得往后一缩,“他们是什么人!?”   “别怕,他们只是流民。”师淮跳下马车,取出包袱里剩下的一些干粮食物。流民们一见到吃的,立刻如狼似虎地朝着师淮扑了过去。师淮脸上丝毫没有嫌弃鄙夷之色,而是从容淡定地将食物分给眼前这些人。   阿落躲在马车后,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群抢食的流民,眼前这一幕似乎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他们这是怎么了?”阿落问。   “因为打仗,他们不得不背井离乡,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吧。”师淮重新回到马车上,对阿落道,“这里曾经是卫国的土地。”   “卫国?”   “三年前,卫国被岷国铁蹄入侵,都城宜庆遭岷人血洗一空。”师淮扬起马鞭,一边驾着马车一边道,“自从那以后,卫国人便背井离乡,逃至其余诸国避难。”   “那现在这里是属于谁的土地?”师淮的一番话激起了阿落的求知欲,他开始频频发问。   “此处是贯通南北的扼要之地,北边的魏国和西边的岷国为了争夺这一块方寸之地连年交战,至今仍未见胜负。”   “所以他们才会变成那样……”阿落看着马车后方渐渐远去的那些流民,不禁心有戚戚焉,“还好我不是卫国人,不然天天吃不饱,穿不暖,多可怜啊。”   师淮:“……”   “怎么,我说错了吗?”见师淮沉默不语,阿落拽了拽师淮的衣袖。   “吃不饱,穿不暖,不过都是皮肉之苦,算不了什么。”师淮低声道。   “这都不算苦?”阿落不解地睁大眼睛,“那什么才算苦?”   师淮抬起头,仿佛眺望着远方,若有所思地道:“你听说过杜鹃啼血的传说吗?”   阿落摇摇头。   师淮道:“相传很久以前,有一位不幸的国君,千里故土,一朝付之一炬,国破家亡之后的他被敌国俘虏,受尽屈辱而死。死后他化为杜鹃,每到暮春时分,便会昼夜悲啼,叫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声声凄切,直至啼血方休。”   难得师淮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内容还如此惊悚,阿落不由得心头一颤。   师淮又道:“灭国之仇不共戴天,可他却不得不在仇敌面前强颜欢笑,曲意逢迎。与这样的屈辱比起来,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   阿落低下头去:“我好像还是不太明白……”   师淮转过头来,仿佛静静地注视着阿落,柔声道:“我只愿你一辈子都不知晓其中的痛苦。”   不知为何,一颗心忽地揪了起来。   片刻之后,耳畔箫声再起。   阿落似懂非懂地与师淮背靠着背,年少不经事的他读不懂故事中的啼血之痛。只不过这一次的箫声,似乎比刚才多了几分哀愁。   由于将为数不多的食物与水分给了难民,师淮与阿落自己的干粮很快就见底了。再加上卫国饱受战火蹂躏,各地城池几乎都被夷为废墟,食物补给一下子成了大问题。两人只能一路采些野果野菜,打些野鸡野兔果腹充饥。   行走在卫国,一路上必须打起十二分的警惕,因为碰上难民也就罢了,若是运气不好碰上打劫的也不足为奇。   这一日他们行至宋卫交界处,在穿过一条幽深狭长的峡谷时,就遭遇了一群劫匪。由于是峡谷,马儿无法跑得很快,师淮只能停下马车。   阿落第一次目睹这样的场面,山贼们总共五六个人,手持大刀,摆开阵势,挡住师淮与阿落的去路,来势汹汹地向两人步步逼近。   “师淮,我们怎么办?”阿落心中不免打起鼓来,不知所措地看着师淮。   师淮却面不改色,他只是微微侧头,对阿落低声道:“把眼睛捂着。”   “什么?”阿落一头雾水。   “听话。”师淮把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把眼睛捂着,在我说好之前,千万不能松开手。”   “哦……”出于对师淮的信任,阿落乖乖地将双手覆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当他眼前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之际,忽的利刃嗡鸣声起,随之而来的是猎猎风声,一时间刀剑激烈交锋,铿锵有力的金铁撞击声大作,虽然阿落没有睁眼,但他能够想象眼前展开的是怎样一场恶斗。   师淮手持裂渊,独自一人对抗五六个山贼的同时进攻。   刹那间,惨叫声,刀剑入肉的嗤嗤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阿落心跳如鼓点一般,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那种感觉并不是害怕,而是另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毕竟师淮从来未曾在阿落面前展示过身手,只是阿落自己一厢情愿地认为师淮一定是一名了不起的剑客,如今终于有机会一睹师淮的风采,他实在是按捺不住的心痒,将手指松开了一条缝,偷偷地睁开了眼睛。   只见那四溅的鲜血和躯体间,师淮如闪电一般,纵横杀伐,身手干脆利落,虽然黑布遮住了他的眼睛,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师淮的判断,一旦手起剑落,便无一例外地命中对方要害,所过之处敌人一个接一个地轰然倒下。   阿落看得眼睛都直了,仿佛被师淮勾走了魂儿似的。   他甚至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恨不得将师淮的每一个身形和动作牢牢地烙印在眼底。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厮杀声很快便平息了,周遭一切都归于寂静。   “可以了。”师淮的声音依然温柔如常。   阿落缓缓把手放下,看到的是师淮那张美玉一般俊美无暇,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迹的脸。   “师淮……”阿落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经历了那样一场激烈的战斗,居然没有让敌人的一滴血迹沾身,阿落不禁咋舌,不知该感叹师淮的功夫太快,还是太有洁癖。   “刚才你没有偷看吧?”师淮缓缓地收剑回鞘,走到他面前。   “没、没有!我什么都没看到!”阿落连忙开始了他的演技,“咦?师淮,你竟然一个人把他们全都打倒了?你怎么做到的?好厉害啊!”   师淮眉头微微一皱,没有说话。   “怎……怎么了嘛?”阿落有点心虚。   师淮低下头去,将手臂凑到鼻子前闻了闻。   “有味道吗?”师淮又问。   阿落更加莫名其妙:“什么味道?”   “血……”师淮低声道。   “有吗?”   阿落像只小狗一样,把鼻子凑到他的身上,这闻闻,那闻闻。   两人的距离骤然拉近,师淮身子微微后仰,似乎有些抗拒,却没有推开阿落。   阿落闻了半天,皱着眉头道:“好像没有……”   “那就好。”师淮似乎松了口气。   “又好像有。”结果阿落又补了一句。   师淮:“……”   砰地一声,阿落脑壳上挨了轻轻一拳头。   师淮是不是洁癖,阿落不知道,但是在阿落的印象中,师淮的穿着向来是一丝不苟,干干净净,一丝多余的气味也不会留下,更不要说什么血腥味了。   而这一次,是师淮第一次当着阿落的面大开杀戒,或许是因为不想对年幼的阿落造成心理阴影,所以才命他闭上眼睛。想到这里阿落不禁觉得好笑,师淮到底把自己当成什么了?他又不是王乐瑶,不是那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难道见了点血还能吓得哇哇大哭不成? 第四章 疏远   越过峡谷,便算是进入了宋国地界。宋国的富庶在中原五国之中也是首屈一指的,仅仅一山之隔,景象便大不相同。与满目疮痍,匪患肆虐的卫国相比,人人安居乐业的宋国简直就是人间仙境   说到宋国,除了富商云集的淮左名都广陵之外,还有一样令人啧啧称奇的东西,那便是温泉。   在宋国,温泉处处有之,种类繁多,当地百姓就地贮池,建造屋宇客舍,以供人浴。他国人来到宋国,不泡一次温泉再走都显得吃亏。   师淮与阿落自然也没有免俗,当晚,两人路过一处温泉,附近有客舍几间,师淮便决定在此处住一宿。对于师淮的这个决定,阿落自然是举双手赞成的。这一路走来他们风尘仆仆,难得遇上这么一个机会,谁不想在温泉里舒舒服服地泡上一泡,好好放松放松身体呢。   虽然对于师淮而言,比起温泉,他显然更在意身上的血腥味。   “好舒服啊……”   水汽氤氲的露天浴池中,阿落赤裸着身子,仰面浮在水面上,温暖的山泉从嶙峋的怪石间流淌下来,温柔地冲刷着他的身体。   他像一叶小舟,随着水波的起伏轻轻荡漾着。漂着漂着,忽然一头撞上了什么东西,睁眼一看,只见师淮赤身裸体地站在水中,那轮廓分明的腹肌就这样正大光明地袒露在自己眼前。   阿落猝不及防地翻了“船”,一不小心喝进去了几口水,仿佛狗刨一样手脚在水里胡乱扑腾着,关键时刻,还是师淮伸出手去,将他从水里捞了出来。   令人尴尬的是,那一瞬间,两人的身子紧紧贴在了一起,令股间两根物事完成了一次意外的亲密接触,阿落一看,不禁呆住了。与自己的那根毛都没长齐的小蛇相比,师淮的那根简直就是庞然大物。   “被呛到了?”   师淮温柔地拍了拍阿落的背脊,但目不能视的他并不知道,此刻阿落目不转睛盯着的,竟是他的股间。   扶着阿落在水中站稳后,师淮侧过身子,开始用温泉细细擦洗身上的污垢。   阿落站在一边,视线不住地往师淮身上瞟。   他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男子身体,宽厚而充满阳刚气息的胸膛,结实有力的臂膀,紧致挺翘曲线优美的腰臀,每一处都是那么的完美,透着一股生机勃勃的雄性魅力。   或许是浴池里的水太热,阿落忽然觉得脸有些发烧。   然而更糟糕的是,他觉得自己梆儿硬得生痛。   阿落低下头去,见自己那话儿果然不听话地翘起在半空中,还不住地点头。   阿落连忙捂住下体。   “怎么了?”师淮眉头一皱。   “我、我……内急!”阿落大叫一声,红着脸爬上岸去,一溜烟跑了。   师淮莫名其妙,过了一会儿,阿落自己又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又怎么了?”师淮问他。   “不知道为什么……鸡儿硬硬的……”阿落小声嘀咕着,脸红得跟熟透了的桃子似的,“就、就是……尿……尿不出来……”   师淮一愣,忽然不说话了。   阿落愁眉苦脸:“师淮,我是不是生病了……”   师淮很快察觉出了什么,唇角微微地扬了起来。   “你是第一次?”师淮问。   “什么第一次?”阿落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师淮无奈地叹了口气,从池子里起身上了岸,冲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阿落乖乖走到师淮面前。   “手握着,这样动。”师淮做了个手势,在阿落面前比划了一下。   阿落学着他的样子,半握着拳头在空中挥了一挥:“这是什么?棒槌?”   师淮扶额。   阿落正一头雾水,忽然被师淮一把拉到了怀中,师淮从身后握住了阿落的手,引导着他握住自己的那根勃起的物事。   阿落浑身一颤,脑中一片空白。   接下来,师淮便带着他的手,在那根不慎粗壮的肉茎上一上一下地移动起来。   “师淮……!?”阿落的脸红得滴血,呼吸逐渐加快。   “这样做才对,懂了吗?”师淮那充满磁性的低音撩得阿落心颤,“男人长大以后都会这样,这不是病,是你长大了。”   那一瞬间,阿落的胸口仿佛遭到一记重锤。仿佛体内有一股蓄积已久的能量即将喷薄而出,他还来不及反应,就两腿一抖——   反应过来时,股间湿了一大片,阿落条件反射地捂住自己的下体。起初他以为自己尿了,可一抬手,看到的却是满手黏糊糊的白浊。   “这是阳精。”师淮松开了阿落,“精盈必舍。对于所有男子来说,这是必经的过程。”   “师淮……也这样吗?”阿落喘着气,小声道。   师淮点了点头:“我自然也是。”   “那以后……你还能帮我弄吗?”阿落又问。   “你自己没有手吗?”师淮敲了敲阿落的脑袋,“再说这事怎么能随随便便找人帮忙?”   “可我就是非你不可嘛。”   “别胡闹。”师淮忽然抬高了音量,把像条鼻涕虫似的扒在自己身上的阿落拉开,一板一眼地叮嘱他道,“你记住,这种事只能一个人做,绝对不能让别人帮忙,我也不行,知道了吗?”   “哦……”阿落心情颇有些落寞,只好讪讪应了声,“知道了。”   当时的阿落并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一场不足为外人道的亲密接触,让他与师淮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过去,师淮从来不避讳与阿落的肢体接触,两人之间搂搂抱抱,手拉手什么的再正常不过。但是自从那一晚以后,师淮不但再也不和阿落同床,就连触碰阿落的次数也大大减少。每当阿落习惯性地想要扑到师淮怀里,或者想要抱住他的时候,师淮都会不经意地闪开,让阿落屡屡扑空。   师淮难道是在躲避自己?   起初阿落只是怀疑,但到后来,这种疑念像是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由不得阿落不去胡思乱想。他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惹得师淮不开心。还是说,师淮终于开始嫌弃他这个小拖油瓶,打算抛弃他了?   这话阿落问不出口,他不问,师淮自己更不会说。   或许是因为在现实中被师淮刻意疏远,阿落只好在梦里变本加厉,在梦中,他会肆无忌惮地紧紧抱住师淮,甚至恶作剧似的轻轻咬住那张恼人的唇。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填补白天无法接近师淮所带来的空虚。   心思各异的两人就这么一路走走停停,终于还是在落花时节抵达了广陵。刚到广陵这一日,师淮便带着阿落前往渡口乘船,踏上了一座开满桃花的小岛。   “哇,广陵真的是到处开满了花儿的地方。”   久违地从马车与驿馆中解脱出来,阿落无比兴奋,他抓起一把落花,往空中一撒,漫天花雨便纷纷扬扬地落了他和师淮一身。   “师淮,我喜欢这里!”阿落冲着师淮灿烂一笑。   师淮站在不远处,脸朝着阿落声音传来的方向,嘴角难得地扬起了温柔的笑意。   滴答,滴答。   方才还万里晴空的天顷刻间变了脸,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下雨了。”师淮伸出手,用掌心接住雨滴。   阿落却毫不介意,在桃花林中撒欢似的乱跑乱跳。师淮撑开一把油纸伞,走到阿落身后。   “小心着凉。”师淮说着,把油纸伞伸过去,替阿落遮风挡雨。   忽然察觉到师淮的气息,阿落一转身,怔住了。他看见师淮克制地站在他面前,不再往前多靠一步。   阿落却自然而然往前一倾,把头靠在了师淮胸膛,师淮的身体一瞬间有些僵硬,但是终究没有将阿落推开。   如果可以,阿落希望这场雨永远不要停。   “师淮……”阿落小声道。   “嗯?”   “你讨厌阿落吗?”阿落鼓起勇气问道。   师淮摇摇头:“不讨厌。”   “真的吗?”阿落眼睛一亮,抬起头来,满怀期待地望着师淮,“不讨厌,那就是喜欢咯?”   师淮没有说话,半晌才开口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在这座种满了桃花的小岛深处,静静地伫立着一个书院。   师淮牵着阿落的手,来到书院门口,阿落抬头一看,只见匾额上写着“竹西书院”四个大字。匾额下方的门前伫立着一个眉目轩昂,宽衣博带,年纪约摸四十上下的男子。   那男子一看到两人便快步迎了出来,作揖行礼道:“师大侠。傅某在此恭候多时了。”   “傅先生。”师淮毕恭毕敬地还了一礼。   “这位就是阿落?”被称作傅先生的男子看着阿落,笑眯眯地捋了捋飘然的长须。   阿落一头雾水,他转头望着师淮:“师淮,他是谁?”   师淮转过身来,摸了摸阿落的脑袋,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地开口道:“阿落,从今以后,你就跟着傅先生吧。”   阿落脑中轰的一声巨响。   “什么意思……那你呢?你不跟我在一起了吗?”阿落一把抓住师淮,难以置信地道。   “我不在你身边,对你来说也许更好。”   师淮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阿落脑子里嗡嗡作响,根本听不清楚。   他怔怔地低下头去:“师淮,你不要阿落了吗?”   滴答,滴答。   阿落的泪水滴落在师淮的手背上,师淮久久地沉默了,手似乎在微微颤抖。   “没有不要你。我会时不时回来看你。”   阿落说不出话来,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落,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果然,师淮就是嫌我不听话,所以不喜欢我,不要我了。   傅先生看得有些不忍心,走过来,拍了拍阿落的肩膀。   “孩子,师大侠不会不要你。他只是还有很多事要忙,咱们好好地在这儿把书念完,到时候,他自然会回来接你的。”   傅先生的声音和蔼可亲,态度也很温柔。可是这仍然无法消除阿落心中的不安和绝望,他紧紧抓着师淮的手不放,无声地掉着眼泪。   可是再多的眼泪也挽留不住去意已决的师淮。他终究还是走了,而且走得义无反顾,甚至连头也没有回。   阿落感觉自己的心被挖空了,他坐在书院的学堂里,支着下巴望着窗外。傅先生那催人入眠的讲读声对他而言根本就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满脑子想着的只有师淮到底什么时候才来这里接他。   早知道师淮来到广陵就是为了把他寄养在这个书院里,他宁可永远不要来广陵。   他闷闷地叹了口气,整个人魂游天外,就连何时散了讲也未察觉,直到肩膀被人拍了一拍。   他回过头来,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睛。   “你是新来的?叫什么名字?”一个年纪十五六岁,浓眉大眼的少年好奇地盯着他。   “阿落。”他答道。   “阿落?好奇怪的名字。”少年拍拍胸脯,“我叫朱琛,朱家你知道吧,就是广陵朱氏。”   阿落对他家是什么来头并不感兴趣,恹恹地哦了一声,再度转过头去。   “喂!”朱琛却不死心地凑了上来,“瞧你这样子,该不会是没听过咱们朱家的大名吧。”   阿落摇摇头:“没听过。”   朱琛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一把抓住阿落的手,笑道:“走,我带你去玩!”   阿落一愣,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朱琛拽了起来。   “喂……”阿落刚要说话,朱琛忽然欺身上来,阿落猝不及防,不由得后退一步。   “你的手好软。”朱琛捏了捏阿落的手,“眼睛也好漂亮。”   阿落脸没来由地一红,一把推开了他。   朱琛笑嘻嘻地看着阿落:“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姑娘。”   阿落又是一愣,什么?姑娘?   “你是不是搞错了,我不是……”他刚要解释,就被朱琛打断。   “你刚来广陵吧?”朱琛一把搂住阿落的肩膀,“我带你逛广陵城,从今往后,你就跟我混吧!” 第五章 小别   朱琛是个自来熟的家伙,才认识第一天,阿落就被他拉着逛遍了整个广陵城,然而不管走到哪儿,阿落始终是一副郁郁寡欢的表情。不论是食肆中令人垂涎三尺的美味佳肴,还是集市上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从被师淮抛弃的沮丧中振作起来。   为了逗阿落开心,朱琛使出了浑身解数,却都逐一宣告失败。朱琛实在拿他没辙,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眼前这个叫做阿落的“姑娘”笑逐颜开。   最终,他不得不祭出了杀手锏——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朱琛神秘兮兮地道。   当朱琛拉着阿落来到朱家最引以为傲的藏剑阁,将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兵器展示在阿落面前的时候,朱琛第一次在阿落的脸上看到了兴奋的神色。   “哇!好多兵器,这些全都是你的吗?”阿落顿时眼睛亮了,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神采焕发。   “是我爹的。我爹最大的爱好就是收集兵器。”朱琛得意地道,“下个月我们朱家还要举行一场试剑大会呢。”   “试剑大会?那是什么?”阿落奇道。   “顾名思义就是比试谁铸造的武器最厉害咯,到时候全天下的铸剑师都会慕名而来,场面一定很壮观。”   阿落目瞪口呆地注视着那一件件寒光四射、锋芒毕露的兵器,尽管其中的大多数阿落连名字都叫不上来,但不知为何,此刻他竟有些热血沸腾。   他环顾四周,最终视线落在一柄古朴厚重的大剑上。与周围一众神兵利器相比,这柄被放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的大剑看上去并不是最锋利的,更无甚特色,即便如此,它还是吸引了阿落的注意力。   阿落走了上去,轻轻抚摸着剑身。   “这是什么剑?”阿落问。   “我也不知道。”朱琛耸了耸肩,“我爹的收藏品,我哪记得住名字啊。”   抚摸着冰冷的剑身,阿落的眼前自然而然地浮现出师淮的身影。   “原来你这么喜欢兵器,早说啊。”朱琛见阿落怔怔地望着那把大剑出神,以为他看上了这把剑,便道,“喜欢就随意挑一把,我让爹送你便是。”   “真的吗!”阿落眼睛一亮,随即很快又暗淡了下去,“不,还是算了。”   “怎么了?”朱琛奇道,“有何不妥吗?”   “师淮说过。君子不夺人所爱。”阿落摇摇头,“这是你爹的收藏品,我不能要。”   “师淮是谁?”朱琛问,“是你什么人?”   “是我……”阿落话说到一半,忽然怔住了。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竟不知该如何向外人说明自己与师淮的关系。   朱琛却像是懂了什么,歪了歪头:“该不会是今天送你过来的那个人吧?”   阿落一惊:“你都看到了?”   “书院这么小,傅先生和你们在门口说话,我们当然看得到。我还以为他是你爹呢。”朱琛似乎也有点糊涂。   “他不是我爹。”阿落想了想,斟字酌句地道,“他是我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人。”   朱琛皱了皱眉头,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   尽管朱琛很大方,但是阿落最终还是婉拒了朱琛想要把大剑送给自己的好意。   其实自己并非对这把大剑有多么喜爱,只是在看到它的时候,阿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师淮。   包括朱琛在内,竹西书院的弟子大多住在书房,唯独阿落例外,傅先生特地将他安顿在东边一座小园里。这晚,阿落回到房中时已是夜阑人静,他挑起一盏孤灯,精疲力尽地扑倒在床上。   今天被朱琛拽着跑了大半个广陵城,阿落只觉得这两条腿都快要不是自己的了。如果是往日,平时再怎么累,只要回到家里抱着师淮撒一个娇,疲劳就会顿时烟消云散。可是如今,他身边空无一人,既没有人让他抱,也没有可以撒娇的对象。   阿落只能将挂在脖子上的那块幽蓝色的石头捧在掌心,怔怔地发着呆。   对阿落来说,青嶙石就是师淮的化身。师淮不在的如今,他也只能对着这块不起眼的小石子倾诉。   ——师淮是你什么人?   白天里朱琛的那一句话在阿落的脑海中不断回响。   在回答朱琛这个问题的时候,阿落说师淮是自己最重要的人,其实,这句话他只说了一半。   “师淮不仅是最重要的人,也是我最喜欢的人。”阿落将青嶙石握在掌心,叹了口气,“但是对师淮来说,我到底算什么呢?”   阿落记不得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半梦半醒间,他听到了一串轻轻的脚步声,似乎有什么人走进屋里,站在床边,悄悄地将落在地面的被褥捡起来,盖在自己身上。   阿落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依稀看到的是那张熟悉的面孔。   “师淮!”   阿落又惊又喜,可就在他大叫一声坐起身来,抓住那人的手时,他才发现眼前之人并不是师淮,而是傅先生。   “傅先生?”阿落大失所望,“怎么是你?”   傅先生并不介意,笑眯眯地道:“孩子,我看你今日在外面跑了一天,想必是累了。来,吃点甜豆花吧。”   说着,傅先生将一碗甜豆花端到了阿落面前。   阿落惊讶地睁大眼睛:“傅先生,您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甜豆花?”   “师大侠临走之前特地吩咐过我。”傅先生捋着胡须道,“他说你最爱吃甜豆花,累了不开心了,一碗甜豆花下肚,就什么情绪都没了。”   阿落将甜豆花捧在手里,听了傅先生的这一席话,眼眶忍不住又红了。他勺了一勺甜豆花,塞进嘴里尝了尝,豆花嫩嫩滑滑的,使他的整颗心都跟着甜了起来。   “傅先生。”吃着吃着,阿落忽然开口道,“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想问什么?”傅先生道。   阿落抬起一双好奇的眼睛:“师淮是您什么人啊?”   傅先生闻言微微一笑,仿佛被阿落的问话勾起了往事,一双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师大侠是我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阿落微微睁大眼睛。   傅先生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望着夜幕中一轮明月,娓娓道来。   “我本是卫国人,三年前,卫国遭岷国入侵,一时间战火四起,民不聊生。我也不得不背井离乡,举家迁往广陵,途中不慎与小女离散。小女走散后险些被沿途的流民恶贼凌辱。幸得师大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手刃恶贼,小女的身家性命才得以保全。后来师大侠又护送小女来到广陵,我们一家才终于得以团聚。”   听着傅先生的描述,阿落脸上满是向往之情,他开始在脑中描绘起师淮与恶贼搏斗时那英姿飒爽的场面。   看来自己猜的果然不错,师淮不仅仅是一位鼎鼎大名的铸剑师,也是一位行侠仗义的剑客。   “我就知道,师淮一定是个一顶一的大英雄!”阿落自豪又兴奋地挺起胸膛,师淮被夸令他与有荣焉。   “是啊,我也很欣赏师大侠这样顶天立地的好男儿,甚至想过将小女嫁给师大侠,以报答他对我们一家的恩情,不过师大侠却称自己早已立下终生不娶的誓言,拒绝了这门亲事。”   “终生不娶……”阿落听到这里,不禁心中一动,“这又是为何呢?”   傅先生摇摇头:“我曾经以为师大侠已有家眷,又或者心有所属,可是不论我如何打听,师大侠始终讳莫如深。我见他心意已决,便也不好再强求。”   “所以,傅先生之所以答应照顾我,也是为了还师淮这份人情?”阿落又问。   “你可以这么认为。其实只要是师大侠的请求,我就没有不帮的道理。”   阿落垂下脑袋,撅着嘴巴道:“哼,千里迢迢地跑到广陵来,就为了把我丢在这么一个地方,他可真不嫌麻烦。”   傅先生转过身来,笑道:“孩子,这你可就错怪师大侠了。他来广陵其实另有目的。”   “什么目的?”阿落抬起头来,一头雾水地望着傅先生。   “详细内情我也不清楚,师大侠只说自己来广陵调查一些事,期间危险重重,所以不能把你带在身边。”   原来师淮把自己留在这里,竟是出于这样的原因?   阿落有些不敢相信,眼睛睁得大大的:“傅先生,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傅先生坐在阿落身边,温柔地抚摸着阿落的脑袋,“所以孩子,别胡思乱想,好好念书,耐心地在这儿等上个十天半个月,我向你保证,过不了多久,师大侠一定会回来接你。”   傅先生一席话像是给阿落吃了一颗定心丸,让他瞬间燃起了信心。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一定会好好听话。”   说着,他捧起碗,一口气将甜豆花吃了个干干净净。   与傅先生的一番剖心置腹的畅谈彻底打消了阿落心中的杂念。从那一日起,阿落一改颓靡不振的态度,每日勤奋读书,刻苦训练。他本就头脑聪明,悟性极佳,只要肯静下心来用功,各方面都进步飞快。   在学业方面,原本在所有院生当中资历最浅的他,竟是最先将所有课程修完的人,从《礼记》到《春秋》,他不但烂熟于心,还能与傅先生对答如流。与此同时,琴棋书画他也样样没有落下,而在弓马骑射上阿落更是一骑绝尘,无人望其项背。   时间飞逝,一晃眼,一个月过去。   林花谢去,留下的是满枝新绿。时雨过后,青草池塘处处都是蛙声。   湖面上一叶轻舟由远及近而来,师淮头戴竹笠,伫立船头。船还未靠岸,远远地就能听到岸上传来的阵阵嬉笑声,一群少年人在竹西书院外的草地上奔来跑去,似乎正在玩蹴鞠。   只见一只鞠被踢得腾空而起,紧接着人群中一个轻盈的身影一跃而上,倒钩一脚,一招流星赶月将那只鞠倒扣入场地中央的球杆网兜之中。   鞠落入网中的瞬间,场中顿时响起了一片喝彩声。那进球之人身轻如燕地落了地,束在后脑勺的马尾飒爽一甩,不是别人,正是阿落。一个月过去,他出落得越发高挑,俨然已是一位神采飞扬,钟灵毓秀的少年郎君。   “朱琛,你输了。”阿落一脚踩在鞠上,伸出手指勾了勾,“输了的人脱了衣服围着书院跑三圈,这可是你说的。”   周围的院生们也跟着起哄,谁不好奇堂堂广陵朱氏的贵公子脱衣裸奔究竟是怎样一副精彩的画面?   朱琛臊得脸发烫,将阿落拽到身畔,小声道:“好兄弟,咱们打个商量,能不能饶了我这一次?”   “哦,这个时候你知道打商量了?”阿落眯着眼睛看他,“之前你当着大家的面扒我裤子,害我当众出糗那一次,怎么就没想过要跟我好好商量?”   “谁让那时候我一直以为你是女的,不亲眼验证一下不敢相信嘛。”朱琛双手合十,央求道,“大哥,落爷,我错了,你要是觉得不够,揍我一顿出气也好啊。”   阿落哼了一声,一把揪住朱琛的衣领,道:“看在你态度还算诚恳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地接受你的道歉,全裸大可不必,但是上衣嘛,还是得脱!”   说着,阿落将朱琛一把推倒在地,腿一跨骑在朱琛身上,不由分说地动手去扯朱琛的衣衫。   “喂!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别乱来啊!”   朱琛大惊失色,像个要被侵犯的良家妇女一样大声抗议,双臂交叉在胸,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身体,阿落哪里肯轻易放过他,伸手去挠朱琛的痒痒,趁朱琛松手之际扒拉他的衣衫。朱琛被他搞得面红耳赤,两人就地扭打起来。   而剩下的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院生们更是兴奋,在一旁不停起哄。   “阿落!千万别手下留情,快扒了朱琛的衣服!”   “就是就是,谁让他当初耍流氓扒你裤子,此仇不报非君子也。”   众人嘻嘻哈哈笑成了一团。   即便目不能视,听到这里,师淮也不由得沉了脸色,皱起了眉。   最终,朱琛还是被阿落扒光了上衣,在众目睽睽下哭丧着脸绕着书院跑了三圈。   等他好不容易跑完了三圈,气喘吁吁地回到原地时,他左看右看,阿落已经不见人影。   “咦?阿落人呢?”   “刚刚人还在这儿的。”一个院生答道,“忽然一阵箫声传来,阿落大叫一声,掉头跑了。” 第六章 争执   就在此时,师淮伫立在船头,箫音声声悠远,回荡在湖畔上空,久久不息。   “师淮!”   阿落循着箫声飞奔到岸边,望着伫立在船头的那个熟悉的背影。明明朝思暮想之人就近在咫尺,此刻他却突然忐忑不安起来。想要上前,却又不敢迈出那一步,只能呆若木鸡地杵在原地,不知所措。   师淮转过身来,黑布蒙住了他的眼睛,冷冽的眉峰微微一动。   他们一个在船上,一个在岸边,却是相对无言。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下来。   最终,还是师淮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向阿落伸出了手,柔声道:“阿落,过来。”   这一声轻唤,让压在阿落心头的大石一瞬间落了地。   “师淮!”阿落纵身一跃,跳到小船上。   或许是因为阿落太过激动,这一跳让小舟猛地摇晃起来,阿落一声惊呼,差点一个站立不稳栽进水里。说时迟那时快,师淮飞快地伸出手去,一把搂住了阿落的腰。阿落猝不及防地落入师淮怀中,脸紧紧地贴在师淮那宽厚的胸膛上,一颗心砰砰直跳。   久违的相拥来得如此突然,更难得的是,这次师淮并没有推开阿落,而是用强有力的臂膀将阿落的身体圈在自己怀中。两人站在船头,静静地相拥着,谁也没有开口,仿佛都害怕打破这片刻的宁静。   “阿落又长高了,都快到我肩膀了。”师淮嘴角扬起了一个柔和的弧度。   千言万语压在心头,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过了半晌,阿落才在师淮怀中瓮声瓮气地开了口:“都一个月了,你才想起我。你都不知道我每天有多想你。”   师淮不动声色地回了一句:“是么?我以为你和你的同窗诸友玩得开心,早将我抛到九霄云外。”   阿落一愣:“同窗诸友?”   师淮清了清嗓子,别过脸去:“没什么。当我什么都没说。”   然而阿落怎会错过师淮难得的情感流露,冰雪聪明的他立马反应了过来。   “哦~我懂了。”阿落嘻嘻一笑,伸手揪住师淮的衣领,迫他低头俯身下来,把嘴凑到师淮耳边,“原来师淮还会吃醋啊。”   师淮被他这么一说,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他一手捏住阿落的脸颊,训斥道:“让你跟着傅先生学了一个月,别的没学会,倒是学会了贫嘴?”   “冤枉!”阿落据理力争道,“谁说我别的没学会?我的成绩可是在整个书院当中数一数二的。”   “是么?那我可得找傅先生好好打听打听。”   师淮去找傅先生的同时,阿落也兴高采烈地回到房中,迫不及待地开始收拾起行李。刚收拾到一半,朱琛便找上门来。   “阿落……你这是要干嘛?出远门吗?”   朱琛站在门口,莫名其妙地看着像个陀螺一样忙东忙西的阿落。   “我要走了。”阿落头也不回地道。   “哈??”朱琛瞠目结舌,上前一步拉住阿落的手,“什么?你要走?你才刚来一个月,要走去哪儿?”   阿落终于转过头来,一双澄澈的眸子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本来我就是暂居于此,现在师淮来接我了,那我当然要跟着他一起走了。”   这番话阿落说得理所当然,朱琛却听得很是失落,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儿。   “又是师淮……”朱琛不爽地道,“就是刚才在小船上抱你的那个人?”   “你又看见了?”阿落赧然一笑。   虽然心里老大不乐意,但是朱琛也不得不承认,笑起来的阿落好看极了。   只有在提到师淮的时候,阿落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一想到此处,朱琛不由得深深嫉妒起这个叫做师淮的人来。   “阿落,你是不是喜欢师淮?”朱琛看着阿落的眼睛道。   阿落点点头,回答得特别干脆:“是啊,我喜欢他。”   “你确定我说的喜欢,跟你说的喜欢是一码事吗?”朱琛皱着眉头看他。   阿落莫名其妙地歪了歪头:“难道喜欢还有别的意思?”   朱琛叹了口气:“那你说说,你所谓的喜欢究竟是什么样的?”   阿落想了想,开口道:“就是想和他在一起啊。”   朱琛:“就这样?”   阿落:“还想跟他手牵手,想抱着他。还想……”   阿落说到一半,忽然沉默了。他想起师淮出现在自己梦中的那一幕幕,忽然脸有些发热。   “你想到了什么?”朱琛凑到他身边,好奇地问。   阿落脸上泛起一抹红晕,神秘一笑:“不告诉你!”   朱琛一怔,仿佛看呆了似的,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阿落。   “你盯着我干……”阿落刚要问他,话说到一半,忽然感觉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蹭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原来朱琛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唇凑过去,在他脸颊上飞快地亲了一下。阿落愣愣地看着他,后半句话顿时咽了回去。   “你对师淮也想这样吗?”朱琛低声道。   眼看着朱琛又要把嘴凑过来,阿落双手猛地一推,将他整个人掀翻在地。   “妈呀好痛!!”朱琛的后脑勺砰地一声重重撞在身后的凳脚上,立刻鼓起了一个大包,“你小子下手可真狠!嘶……痛死我了!”   可是此时的阿落却全然顾不上狼狈不堪的朱琛,他仿佛是一瞬间开了窍,脑子里被“我喜欢师淮”这几个字塞得满满当当。朱琛的一个举动,让他彻底明白了自己对师淮的心意。   “朱琛!谢谢你!”阿落倏地站起身来,对着坐在地上嗷嗷叫的朱琛鞠了一躬,随后一溜烟冲出门外。   “喂!阿落!”朱琛刚爬起来,追出门口,阿落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切!早知如此,刚才鼓起勇气亲他的嘴就好了。”朱琛懊恼地跺了跺脚,摸着肿起的后脑勺,恨恨地道。   阿落像一只雀跃的小鹿,奔跑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从意识到自己喜欢师淮的那一刻起,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不一样了,就连平日里早已看惯了的野花小草也变得妖娆多情起来。   一路飞奔到傅先生房前,阿落正要推门而入,忽然听到房内传来说话声。   “师大侠,您那边调查得可还顺利?”   是傅先生的声音。阿落连忙放轻脚步,收敛气息,躲在门背后悄悄偷听。   一声叹息之后,师淮开了口:“情况比我想象中的要复杂。傅先生,阿落今后还要继续麻烦您了。”   此言一出,站在门背后的阿落顿时一怔,四肢僵直,呆立在原地。   只听傅先生又道:“师大侠,恕我直言。为了让阿落安下心来好好念书,我曾经告诉过他不久之后你会回来把他接走。我以为等他习惯了书院的生活之后,就会慢慢学会独立。可是如今一个月过去了。他依旧隔三差五地跑来问我,师淮什么时候回来。”   师淮沉默了片刻,道:“我知道这会让傅先生为难。可是阿落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很容易感情用事。我将他留在傅先生身边,也是希望傅先生能够好生开导他,令他持身守正,不至于误入歧途。”   啪地一声,房门被一脚踹开。师淮与傅先生都是一惊,转过头去。   只见阿落站在门口,脸上毫无血色,拳头攥得紧紧的。   “阿落!?”傅先生连忙起身,“你怎么来了?”   阿落却无视傅先生,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师淮面前,满怀怒气地质问道:“什么叫误入歧途?”   师淮脸色不大好看,他冷冷地站起身来,道:“你偷听我和傅先生说话也就罢了,现在还破门而入,冲着长辈大呼小叫,这一个月来你在竹西书院里学到的就是目无尊长吗?”   阿落气得直跺脚:“我目无尊长,你还说话不算话呢!就因为你一句‘我会来看你’,我便耐着寂寞,乖乖地呆在书院念书,盼星星盼月亮地等你回来接我,现在好不容易把你盼来了,你却要把我丢在这儿!?”   “我当然会带你走。”师淮不为所动,冷冷地道,“但必须等到你真正长大的那一天。”   “我已经是个大人了!”阿落上前一步,挺起胸膛和腰杆,大声道,“是你一直把我当成小孩儿!”   “那你知道什么是对错,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吗?”师淮毫不留情地反唇相讥道,“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冲动,鲁莽,又任性妄为,哪里是个大人该有的样子?”   阿落被堵得哑口无言,一口气憋在胸口无处发泄,一张漂亮的脸蛋红一阵白一阵。   “呃,二位消消气,有话好好……”   傅先生正想趁机上前劝架,却没想到轰的一声,一阵灰尘纷纷扬扬地抖落,他定睛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原来阿落气急败坏地一抬腿,竟将门板踹出了一个大洞。阿落还不解气,刚要挥拳,被师淮一把抓住手腕。   “你太放肆了!”师淮压抑着怒气沉声道。   “你不是不管我了吗!”阿落红了眼眶,用力甩开师淮,转身夺门而出。   “阿落!”师淮也紧随其后地追了上去。只剩傅先生一人胆战心惊地看着那扇被踢出一个大洞的门颤巍巍地一晃,紧接着哗啦一声,轰然倒地。   阿落闷头闷脑地往外跑出几步,就被师淮追上,一把拉住。   “阿落!你闹够了没有!?”   师淮紧紧抓住阿落的手腕,厉声斥责道。阿落没有说话,泪水已经滚滚而落。   也许是察觉到了阿落在哭,师淮不由得一怔,手上微微一松,阿落便飞快地把手抽了出去。   “你不是不要我了吗?那你快走啊!”阿落蹲在地上,把头埋在腿间,带着哭腔道。   师淮沉默。   “什么调查事件,什么好好念书,全都是骗人的谎话!”阿落越说越气愤,越说越伤心,“你分明只是嫌我烦!想甩开我而已!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你们大人都这样说话的吗!?”   “阿落,你听我说……”师淮长叹一声,刚要解释,阿落倏地站起身来。   紧接着,他感到唇上一疼,竟是被阿落狠狠地咬了一口。   师淮惊呆了,他嘴角一凉,感觉到了一丝铁锈味,他很快反应过来,那是被阿落咬出的血。   然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阿落却得寸进尺地上前一步,一把捧起他的脸,用嘴堵住了师淮的唇。   就像梦中尝试过无数次的亲吻那样,阿落踮起脚尖,忘情地吮吸着那甜美的血液,间或大胆地用唇舌去挑逗师淮的唇齿,诱人而甜美的气息令阿落脑中一片空白,他渐渐沉迷于这个缠绵的吻当中,连师淮情不自禁地回抱住自己也没有意识到。   然而如火的热情并没有持续太久,忽然间,阿落被师淮用力地推开。   师淮心有余悸似的抹了抹嘴角,他用一种极其仓促的方式,结束了这个吻。   阿落抬起一双泪眼,幽幽地注视着师淮,师淮却迅速把脸扭开,转过身去。这一个转身彻底把阿落从天堂打入了地狱,师淮的拒绝让他认清了现实。   “阿落,我……”师淮正要开口,背后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师淮一转身,面前已经没有了阿落的气息。   朱琛找到阿落的时候,阿落正蹲在湖边,不停地抹着眼泪。   “你怎么了?阿落?”朱琛走过去,小心翼翼地问道。   阿落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抬起红肿的眼睛看着朱琛:“我是不是长得很丑?”   朱琛不由得噗嗤一笑:“你长得丑,那天底下还有好看的人吗?”   阿落又问:“那就是特别招人烦了?”   “谁说的?”朱琛在阿落身旁蹲下,手搭在他的肩上,“我恨不得你多来烦一烦我。”   “他还说我什么目无尊长,冲动,鲁莽,任性妄为。”阿落倏地站起来,骂骂咧咧地道,“他呢!?虚伪,假正经,满嘴谎言!我都不嫌弃他,他凭什么嫌弃我?”   朱琛奇道:“你说的是谁啊?”   “还能有谁!?”阿落指着竹西书院的方向,“就是师淮那个王八蛋!”   嚯,原来是吵架了。朱琛明白了,又问:“那……你还跟他回去吗?”   “他都不要我了!”阿落抹了一把眼泪,“我还巴巴地在这里等着他干嘛!?我犯贱吗?”   朱琛睁大眼睛:“你的意思是……”   阿落大声道:“当然是离家出走!”   “呃……容我冒昧地问一句,你想去哪儿?”朱琛发出灵魂一问。   “还……还没定。”   看着一脸闷闷不乐的阿落,朱琛若有所思。   “有了!”朱琛灵光一闪,“咱们去鹤鸣山吧!”   “鹤鸣山?”   “试剑大会啊,你忘了?之前我还跟你说过来着。你不是喜欢兵器嘛,我刚想起来,试剑大会正好就是今天,就在鹤鸣山,想不想去凑个热闹?”   “去!”阿落眼睛一亮,用力点点头。   朱琛一把抓住阿落的手:“那还等什么?走吧!” 第七章 漏网之鱼   出了广陵之后一路向西,若是策马而行,不多时便看到一片重岩叠嶂,丛林密布的山岳地带,便是朱琛所说的鹤鸣山。   相传很久以前,鹤鸣山曾是仙人居住之地,山中不但灵气充盈,还蕴藏着大量用于铸造神兵利器的珍贵矿石,因此这座山不但被当地人尊奉为灵山,也是铸剑人心目中向往的圣山。   朱家的先祖颇具慧眼,早在一百多年前就看上了这片得天独厚之地,在山顶建了一座鹤鸣山庄,做起了开采矿石,冶炼兵器的买卖,自那以后朱家靠山吃山发达起来,如今成了当地数一数二的一方豪族。   然而此时此刻,鹤鸣山脚下,进山的路口不远处,朱琛与阿落排排坐地蹲在一棵大树下,看着那一个个铸剑师打扮的行人们络绎不绝地从眼前经过,却只能抱着膝盖唉声叹气。   “真没想到,咱们竟然在最后关头被拦下来。”朱琛无奈地叹了口气。   阿落难以理解:“朱琛,你不是说这试剑大会是你们朱家办的吗?为什么连你这个朱家的少爷都进不去?”   “我也纳闷啊。”朱琛愤愤地道,“可是拦我们的人也只是奉命行事,我爹吩咐过他们,不能放我进去。我问为什么,他们也只说‘这儿不是您来的地方,请回吧’。翻来覆去就这么一句话。”   “还真是出师不利。”阿落一只手支着下巴,眉间紧紧蹙成一团。   朱琛:“你好不容易离家出走一次,难道就这么打道回府?”   阿落:“当然不能!我才不要回去!”   朱琛:“我想也是……”   阿落:“既然此路不通,我们可以另辟蹊径。这么大一座山,总不会连一条上山的小路都没有吧?”   “另辟蹊径……?”朱琛侧头想了想,又是灵光一闪,“对了,我知道有一条小路可以上山,跟我来!”   于是朱琛带着阿落,沿着山脚绕了小半圈,来到一条被掩盖在枯枝乱草中的羊肠小道前。举目远望,依稀可见这条弯弯曲曲的小道向山顶一路蜿蜒而去。   “就是这条小路。”朱琛指着前方道,“这一侧的山势比方才那边陡峭许多,一不小心摔下来那可不是闹着玩……咦?人呢!?”   朱琛刚一转头,发现身旁已经没了人影,再一看,早已按捺不住的阿落竟一马当先地冲进了那羊肠小道。   “来啊!”阿落站在前方,笑着冲他挥手,“咱们比比看,看谁先到山顶。”   “喂!别丢下我啊!”朱琛连忙追了上去。   一进山,朱琛就觉得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这条羊肠小道果真不是人走的路,且不说沿途那些高低错落的沟壑与峭壁,一不小心踏错一步便要摔个粉身碎骨,单说那遮天蔽日的丛林就足以让置身其中的人晕头转向,分不清东西南北。   偏偏阿落跟打了鸡血似的,在茂密的山林与奇峰怪石间奔走如风,生龙活虎得令人咋舌。   “我说,咱们先歇会儿行吗?”   朱琛累得快要虚脱,靠着树干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就体力不支了?你也太没出息了吧。”阿落不满地看着他。   “是你精力太旺盛了!”朱琛坐在地上,环顾四周,气喘吁吁地道,“不过阿落,你不觉得这山上有点不对劲吗?”   “哪儿不对劲?”阿落问。   “你不觉得从刚才开始,咱们就一直在同一个地方打转吗?”朱琛抬头望着头顶高耸入云的参天古树,不由得一阵不寒而栗,“说起来,我曾听我爹说过,这鹤鸣山有一处人迹罕至的秘境,其间歧路错综复杂,寻常人一旦进入,就会迷失方向,难道他说的秘境就是这儿?”   说话间,树林中的光线越来越暗,一阵阴风吹过,朱琛不由自主地抱住双臂,打了个寒颤。   “好冷啊。太阳要落山了吗?”朱琛拽住阿落的衣袖,“阿落,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咱们在这林子里耽搁了这么久,就算到了山顶,试剑大会也早就结束了。再不快走,就得在这林子里过夜了。”   阿落摇摇头:“我说过,我不回去。”   朱琛继续劝他:“阿落,你跟师淮怄气,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   “谁说我跟自己过不去?我挺喜欢这里的。一进这山里,我就觉得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阿落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脸上毫无惧色,“我决定了,我要继续往前走。你要是害怕,那就一个人回去吧。”   “别啊。”   朱琛往来时的路望了一眼,见幽暗的暮光之中浓雾弥漫,时不时有不知从哪儿传来的远吠声。   他心里直发怵,忙道:“我……我还是跟你一起走吧。”   “瞧你那一脸怂样。”阿落忍不住笑出声来,一拍他的脑袋,“别怕,不管出了什么事,有我护着你。”   朱琛紧紧抱住阿落的腰,大喊:“落爷威武!”   两人正插科打诨着,阿落忽然沉默下来,鼻翼微微一动。   “怎么了?”朱琛也跟着心惊胆跳起来。   “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很香甜的味道?”   “香甜的味道?”朱琛也闻了闻,却一头雾水,“没有啊?”   “真的有!就在那边!”阿落像是发现了什么,拉着朱琛快步往丛林深处奔去。   跑了几步,阿落忽然驻足。朱琛来不及停下,一头撞到阿落背上,捂着鼻子直哼哼:“又怎么了?”   阿落没有说话,而是直勾勾地盯着脚下。朱琛顺着阿落的视线往下一看,差点吓破了胆子。   “哇啊!什么鬼!?”朱琛躲在阿落身后,颤巍巍地探出个脑袋。   脚下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东西。从体型和身高来判断,应该是一具成年男性的尸体。   阿落慢慢蹲下身去,仔细检查尸体的伤口。男子的脸被咬得面目全非,少了一条胳膊一条腿,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肉,从伤口判断,他的肉体应该是活生生被撕裂的,粘稠的血迹依然有几分温度,显然是刚刚断气不久。   “应该是被野兽咬死的。”阿落若有所思地道。   “什么野兽,这么凶猛……”朱琛躲在阿落身后,根本不敢多看那尸体一眼,拽了拽阿落的胳膊,“阿落,咱们还是快走吧,这里太危险了。”   阿落却像是没听到朱琛的话一样,他倏地站起身来,望着前方道:“前面还有……”   说着,阿落又冲了出去。朱琛虽然害怕,但也不得不紧随其后。   果然,他们很快又发现了第二具,第三具尸体。和第一具一样,每一具尸体都是成年男性,被野兽撕咬得血肉模糊,四肢残缺不齐。   在发现第四具尸体的时候,阿落忽然拽了拽朱琛的手:“朱琛,你看这人的脸。”   “要看你自己看!我才不要看呢!”   朱琛胆小,从刚才开始,两只手就一直紧紧捂着眼睛,没有松开过。   “这个人,刚才我在山脚下见过。”阿落道。   “真的?”朱琛把五指松开一条缝,大着胆子往那尸体瞥了一眼,发现这人脸上没什么伤口,依稀能够辨认出样貌,“确实有点眼熟,好像是来参加试剑大会的铸剑人。”   阿落咽了咽口水:“这么说来,刚才的那些也都是……”   “难道试剑大会出事了?”朱琛正说着,忽然发觉身旁的阿落在微微颤抖,他转头看着阿落,“你怎么了?”   阿落飞快地别过头去,捂着胸口低头不语。   朱琛见阿落神色不大对劲,以为他被吓坏了,正想握住他的手安慰一番。谁知这一握,却让他暗自一惊。   “阿落,你的手好烫,你在发烧吗?”   朱琛刚要伸出手去探阿落的额头,却被阿落啪地一声挥开。   “别靠近我!”阿落大喝一声,一把推开朱琛。   “突然之间到底怎么了?”阿落的态度突变让朱琛莫名其妙,他上前一步,阿落便往后退一步。   “离我远点。”   黑暗中,阿落的面容有点模糊,只有喘息声越来越粗重。   阿落转过身去,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阿落!你去哪儿!?”朱琛连忙追上去,“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啊!”   阿落并没有把朱琛丢下,两人一前一后的行走在山林间,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   越靠近山顶,一路上的尸体也就越多,朱琛越发肯定,试剑大会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他一方面担心父亲的安危,另一方面也担心阿落的状况。不祥的预感笼罩在他心头,向山顶迈出的每一步都变得异常沉重。   半个时辰后,凭借着阿落那野生般的直觉,两人终于走出了密林,到达了山顶。   此时早已夜深,一轮新月当空高悬,群山之间寂静无声,死气沉沉,不要说飞禽走兽,就连半点虫鸣声也听不到。   当两人走进鹤鸣山庄时,他们彻底惊呆了。   地面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环顾四周,竟是没有一个活物。   “想不到,竟然还有两条漏网之鱼。”   忽然间,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朱琛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乌鹰服,腰佩狼牙刀的男子翘着二郎腿,优哉游哉地躺在正殿屋顶上,夹杂着血腥气的猎猎狂风吹起了他的衣角。   就在这时,黑暗中闪现出一双双绿油油的眼睛,四面八方传来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低吼,朱琛一看,顿时被吓得脸色惨白。   “阿落!”朱琛连忙躲到阿落身后,“有狼!”   两人竟不知不觉中被狼群包围了,每只狼的嘴角都淌着鲜血,有的甚至迫不及待地露出了锋利的獠牙。   “看来咱们一路上碰到的那些尸体,就是这些畜生干的好事。”阿落压低声音道。   “你……你到底是谁?跟我们有什么仇!?”朱琛虽然吓得浑身直哆嗦,但还是鼓起勇气质问屋檐上的男子。   “我和你们无冤无仇。”屋檐上的那人气定神闲地开了口,“要怪就怪自己的命不好,干啥不好,偏要当铸剑师,来趟这趟浑水。”   说话间,群狼步步紧逼,将包围圈越缩越小,阿落与朱琛则是步步后退,不知不觉中已经被逼至角落。   “阿落,这下怎么办,我们被逼到死路了啊。”朱琛颤声道。   阿落望了一眼门口的方向,道:“那倒未必。我数到三,咱们一起往西北角冲。别怕。有我掩护你。”   朱琛点点头:“好,我听你的,咱们豁出去了!”   阿落屏息凝神地开始倒数:“一,二,三——冲!”   话音刚落,阿落拉起朱琛的手,箭一般地冲了出去。   阿落之所以选择突围西北角是有道理的,他方才环视一圈,发现西北角的狼个头较小,分布也较为零散,相对来说战斗力稍弱一些。   两人冲出去的同时,狼群也嚎叫着飞扑上来,眼看着迎面一只狼腾空而起,阿落立刻双膝弯曲,上身向后倾倒的同时双膝擦着地面滑出去,与此同时他紧紧拽住朱琛的手,猛地一推。   “走!”   朱琛被阿落带着一甩,整个人就像一支离弦的箭一样,嗖地急速冲出狼群。之后连翻了好几个滚,没入及腰的草丛之中。   朱琛挣扎着爬起,尽管他浑身上下每一处关节都在叫嚣,整副身子骨都快要散架一样,但远离了狼群的他姑且算是安全了。然而当他回头一看,脸上刷地褪尽血色。   众狼一拥而上,将阿落扑倒在地。   狼群中传来阿落的一声凄厉的叫声。朱琛吓得腿直发抖,但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群狼的对手,若是此刻上前救阿落,无疑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阿落,我该怎么办……阿落……对不起……”   朱琛六神无主,只能抬头向屋檐上那人求饶。   “喂!我们不是什么铸剑师!我们只是误入此地,求你放了我们,放了阿落吧!”   屋檐上的男子却不为所动:“我只是奉命行事,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漏过一人。”   “你到底奉了谁的命!?是谁要杀尽铸剑师!?你总不能让我们死得不明不白吧!?”   就在这时,狼群中爆发出一声怒吼,随后是嗷的一声惨叫,狼群中最大的那一头狼被一脚踹飞,咚地撞在朱琛身侧不远处的一棵树干上。   朱琛凝目细看,不禁吓了一跳。那只狼两眼反白,血盆大口竟然被生生掰成两半,下颌彻底脱落,锋利的牙齿也断了好几根,颈部呈现出不自然的扭曲,竟是断了气。   紧接着狼群被接二连三地踹飞,纷纷跌落四周,倒地不起。而其余的狼似乎都被震慑住了一样,一步步地往后退缩,胆怯地伏在地上,耷拉着耳朵,发出乞饶似的哀鸣。   朱琛往狼群中央看去,只见阿落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他浑身鲜血淋漓,一头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披散下来,衣衫被撕得七零八落,原本乌黑明亮的眸子此刻染成了血红色,闪烁着狠戾的寒光。 第八章 失控   “阿落……?”   朱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之人是如此的陌生。   月光下,阿落抬起仍在滴血的手腕,伸出舌尖,从手肘一直舔至手掌,最后将食指含在唇间,意犹未尽地一吮。   “好甜。”阿落嘴角微微一扬,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   这时朱琛才意识到,阿落身上的血竟然不是他自己的,而是狼血。   阿落似乎变了一个人,浑身散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气,屋檐上的男子也意识到了不对,他站起身来,紧紧地盯着狼群中的阿落。   阿落一步步向前走来。   男子眯起眼睛,将手指弯成一个圈凑到嘴边,哨声响起,狼群却依然畏畏缩缩不敢上前。哨声再度响起,终于有一只狼鼓起勇气扑了过来。   然而阿落却看也不看,只是手一扬,单手掐住飞扑过来的那只狼的咽喉,接着喀啦一声,骨骼断裂的清脆声响起。狼嗷一声惨叫,阿落手一松,狼便无力地掉落在地上,四肢弱弱地抽动了一下,断了气。   狼群见状,再也不敢上前,吓得四散逃去。   阿落缓步走到朱琛面前,向朱琛伸出了手。   朱琛望着那双鲜血淋漓的手,哪里敢伸手回握,哆哆嗦嗦地往后退了几步,抱住了身旁的大树。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朱琛盯着阿落,眼中充满了恐惧。   面对朱琛的拒绝与躲闪,阿落的眼眸中瞬间闪过一丝哀伤。   就在这时,阿落身后一个黑影掠过,阿落身体一震,捂住胸口哇地吐出一口血来,刚要转身,紧接着胸口又中了一掌,倒退几步,双膝一弯,跪在地上。   身着乌鹰袍的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阿落面前。   男子走上前来,伸手捏住阿落的下巴略略抬起,细细打量着阿落的面容。   “是你……”   男子瞳孔微微放大,阿落憋住一口气,狠狠挥开他的手,却被那男子一把擒住,拽起身来,反剪在身后。   “混蛋!放开我!”阿落挣扎道。   “真是意外收获。”男子嘴角一扬,在阿落耳边低语,“主子若是知道你还活着,一定很开心。”   阿落挣扎不脱,憋着一股劲,后脑勺猛地往后一顶,砰地一声,那男子猝不及防地被撞出一鼻子血。   “臭小子!”男子刚要骂人,腹部一痛,竟是生生中了阿落一拳,他后退一步,咬牙道,“想不到你竟有点儿内功根基。只可惜,空有一身蛮力,拳脚功夫全然不成章法。”   男子抹了抹鼻子上的血,将拳头捏得咔咔作响:“你这身蛮力对付狼群绰绰有余,在我面前,那可就不够看了!”   话音未落,男子疾冲上前,拳脚眼花缭乱地往阿落身上招呼而去,阿落完全没学过一招半式,别说反击,就连躲闪也做不到,只能双臂交叉在前,用肉身拼命地抵抗雨点般的攻击。然而这样的抵抗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很快阿落就渐渐支撑不住,被男子一记重拳破了防,掐住脖子摁在身后的墙上。   “放弃挣扎,跟我走。”   “我不!”   男子手上不断用力,阿落拼命敲打着男子的胳膊,脸色渐渐惨白,呼吸困难,双脚也渐渐离地,艰难地在空中乱舞。   “师淮……”阿落想叫但叫不出声,他的气息越来越弱,意识逐渐空白的大脑中已经开始出现走马灯。   恍惚之间,耳边的杂音渐渐消失,周遭陷入一片黑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   他终究还是失去了意识。      也不知过了多久,隐约中,似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落……阿落……”   那声音起初极其微弱,然后逐渐变大,阿落努力撑开眼皮,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道耀眼的白光从天而降,阿落往光芒的尽头看去,一个熟悉的背影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那背影颤巍巍地伸出手去。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阿落发现自己靠在一个宽阔而温暖的胸膛前。   “师淮……”在看到师淮那张熟悉的脸的瞬间,阿落不禁热泪盈眶。   此时,师淮正与那男子展开恶斗,他一手将阿落紧紧抱在怀中,另一只手握着裂渊,奋力一挥,释出道道磅礴剑气,刹那间,剑光气势如虹,卷起飞沙走石,向那男子直逼而去。   男子抽出腰间狼牙刀抵挡,然而在强大的剑气面前终究是落了下风,狼牙刀瞬间碎成了两截,男子胸口中剑,吐出一口鲜血。眼见自己不是对手,男子一咬牙,纵身跃上屋檐。   “哼,今日姑且放过你,下次见面,就是你的死期!”   说罢,男子拂袖而去,背影消失在浓浓夜幕之中。   铛地一声,裂渊落在地上,师淮单膝跪地,气喘吁吁。看得出来,方才这一招几乎是用尽了他全部内力,若是那人挡下了这一招接着再反击,师淮与阿落恐怕就真的交代在这儿了。   然而比起自己,师淮更关心的是阿落,他将阿落搂在怀中,急道:“阿落,你没事吧?”   阿落捂着胸口,嘴角挂着一丝血,气若游丝地道:“青……青嶙石……”   师淮伸手在他胸前一摸,果然不见青嶙石踪影。   “青嶙石不见了?”   “……扶我起来……我去找……”   阿落咬了咬牙,强撑着一口气站起身来,在师淮的搀扶下往方才被狼群围攻之处走去。阿落跪倒在堆满了尸体的地上,伸手在血迹斑斑的地面摸索了半天,终于看到了那一小块在月光下泛着幽蓝色光芒的青嶙石。   “在这儿!”阿落颤抖地伸出手去,将那一小块幽蓝色石头握在掌心。   “师淮……”阿落摊开掌心,将青嶙石呈现在师淮面前,脸上挤出一个精疲力竭的笑容,“我答应过你,绝不会弄丢……”   话音未落,阿落眼前一黑,一头栽进师淮怀中,不省人事。      再次幽幽转醒过来之时,已是天光大亮。   这里是竹西书院,阿落挣扎着坐起身来,发现自己身上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物,青嶙石依然是那样静静地躺在自己胸前,绽放出幽蓝色的光芒。   他刚要动弹,肩头便微微一痛。   他想起昨晚,那头扑向自己的狼一口咬住自己的肩膀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痛。   “师淮……”阿落茫然四顾,却不见师淮人影。   师淮呢?他怎么不在?他走了吗?   阿落孤零零地枯坐床头,等了半晌,最后还是忍不住下了床,推开房门,捂着隐隐作痛的肩膀走了出去。   刚走出几步,便看到两个院生有说有笑地从前方路过。阿落快步上前,抓住其中一人的手道:“师淮去哪儿了?你们见到师淮了吗?”   那院生一见到阿落,顿时脸色一变,仿佛看到了什么怪物似的,眼中流露出畏惧。   “我,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等阿落回话,两人掉头就跑。   阿落茫然地呆立原地。   他们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怕我?   阿落继续往前走,一路上遇到了好几个人,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反应,见到阿落之后不是眼神躲闪就是一脸警惕。原本亲密无间的同窗,一个个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个人似的,态度冷漠而疏远。   满腹疑惑的同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涌上心头,就在阿落经过傅先生的房门前时,一阵对话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傅先生,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阿落。”   屋里传来的是朱琛的声音。   阿落停下脚步,静静地伫立在原地。   “那一瞬间,他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他再也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天真单纯的阿落。怎么说呢,感觉就像……”   “就像什么?”这是傅先生的声音。   “就像……”朱琛顿了一顿,心惊胆战地小声道,“一头嗜血的猛兽。”   阿落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孩子,我明白你的心情。”傅先生似乎在安慰朱琛,“可他毕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在同窗面前说那样的话,你让大家如何看他?今后阿落在书院里还能抬得起头吗?”   “我错了,傅先生。”朱琛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愧疚,“可是我真的好害怕,我只是想找个人倾诉而已。我也没想到会一传十,十传百,最后搞得人尽皆知。”   “人言可畏啊。”傅先生道,“你和阿落毕竟是好朋友。阿落他现在已经恢复了正常,只要你当面跟他好好道个歉,他一定会原谅你的。”   朱琛沉默了半晌,最后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我和他……真的算朋友吗?”   傅先生依然是那个温柔的傅先生,可朱琛却再也不是那个热情的朱琛。   亦或者,变了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阿落不愿再听,转身悄然离去。      起初是慢慢地走着,渐渐地,阿落开始奔跑起来,不知不觉中,他一口气飞奔到了湖边。   正午的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眼,明镜般的湖面倒映着一碧如洗的蓝天,阿落默默地蹲下身去,凝视着水面中的自己。倒影中的自己一如往常,人模人样,干干净净。   ——嗜血的野兽。   “是这样?”阿落咧着嘴扮了个鬼脸。   “还是这样?”阿落张牙舞爪地冲着水面中的自己凶神恶煞地吼了一声。   做完鬼脸之后,阿落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觉得自己活像一条傻狗。   扑通一声,阿落捡起一颗石子投入水中,打破了平静的湖面,那一圈圈涟漪使得倒影中的自己看起来歪歪扭扭的,总算是显出几分丑态来了。   “你在做什么?”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阿落一抬头,见师淮静静地站在树下,蒙着黑布的脸庞望向自己,嘴角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笑意。   “没……没什么。”   像是被抓了现行一样,阿落心虚地把手往身上蹭了蹭,站起身来。   “听说,你方才在到处找我?”师淮缓步走上前来。   阿落顿时窘得无地自容,支支吾吾地道:“你、你听谁说的。我才没有!”   眼看着师淮快要走到自己面前,阿落立刻伸出一只手挡住。   “站住!”阿落像一只不肯输了气势的小狗一样,伸着脖子嚷嚷道,“别过来!我还没原谅你!”   师淮停下脚步,一语不发地面朝着阿落。   “昨天晚上,你也知道对不对?你跟朱琛一样,也觉得我是个嗜血的怪物对不对!?”   “阿落……”师淮刚要开口,阿落就捂住耳朵,大叫一声打断了他。   “你们一个个都这样!口口声声说喜欢我,结果发现我是这样的人,你们就一个个离我而去,翻脸比翻书还快!”   阿落越说越委屈,师淮不置可否,只是默默地听着阿落发泄。   “你也是,你知道我一见血就会失控,觉得我是个包袱,累赘,所以才带我到广陵来,把我丢在这儿,想撒手不管对不对!?”   师淮长长地叹了口气:“阿落,你听我说……”   “什么都别说。”阿落转过身去,抹了一把眼角,“走就走!不就是一个人吗?我就不信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说罢,阿落迈开脚步飞快地冲了出去。谁知还没跑出几步,就被师淮从身后一把抱住,他刚要挣扎,忽然间一个站立不稳,连带着师淮双双倒在草地上。   阿落狼狈不堪,手忙脚乱地推搡了几下,就被师淮抓住手腕,牢牢地将他按在草地上。   那一瞬间,阿落停止了挣扎,他被师淮压在身下,近在咫尺地注视着师淮那张美玉一般俊美无暇的脸庞,两人的鼻尖几乎要抵在一起。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刚那一番搏斗的缘故,师淮的呼吸有些凌乱,熟悉而炽热的气息一下又一下地扑在阿落的脸上,令他的脸滚烫得犹如发烧。   “听着。”师淮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道,“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在我眼中,你始终是你。”   阿落几乎忘了呼吸,怔怔地看着师淮慢慢地俯下身来,脑中一片空白。   鼓点般的心跳几乎要冲破胸膛,阿落慢慢地闭上双眼。   就在两人的唇几乎碰触的那一瞬间,师淮的一缕黑发垂落在阿落脸上,撩得阿落鼻腔里直痒痒,令他不由自主地一吸气,一张嘴……   哈——啾!   师淮飞快地别过头去,但还是被阿落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   完了!!!   阿落绝望地捂住脸,沮丧地几乎要哭出来。刚刚师淮明明差一点就要亲上自己,大好气氛居然被自己的一个喷嚏硬生生破坏掉,他简直羞愤得想要原地去世。   师淮却背过身子,一手扶额,肩膀微微抖动,似乎竭力忍笑,最后他大概是终于忍无可忍了吧,索性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落从未见到师淮在自己面前这么开怀地笑过,一时间竟看呆了。   “原来你笑起来这么好看,声音这么好听。”然后不合时宜地认真发表着感言。   师淮尽情地大笑了片刻,待情绪渐渐恢复了平静,他才伸出手去,温柔地用手背蹭了蹭阿落的脸,柔声道:“阿落,你跟着我有多长时间了?”   阿落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好像有一年零四个月了。”   “时间过得真快。”师淮感慨地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只是个约摸四岁大的孩子。转眼间,你已经差不多是个大人了。”   阿落眼睛一亮,坐起来道:“我是个大人了!?”   “应该说,还差点儿。”师淮纠正道。   “还差多少?”阿落心急地追问。   师淮沉默了,黑布后的那双神秘的眼睛似乎在定定地注视着阿落,他缓缓开口道:“再过三个月,等到七夕那天,我会告诉你一切你想要的答案。”   “三个月太久了……”想起方才在傅先生房前听到的那番对话,阿落眼神逐渐黯淡下去,“这里我一刻也不想呆了。”   “那就和我一起走吧。”师淮道。   “走?”阿落一怔。   “对。”师淮握住阿落的手,“明天,我们就离开这里。” 第九章 朋友   原先做梦都想离开的地方,一旦到了分别的时刻,竟也生出了些许不舍。尽管阿落在竹西书院只呆了短短一个多月,但是此处依然留下了不少快乐的回忆。   离开竹西书院的那天,傅先生将师淮与阿落送到岸边。   “傅先生,这段时间多有叨扰,给您添麻烦了。”   临行前,阿落向傅先生深深一拜。   “阿落长大了,也懂事了。”傅先生捋着胡须,笑眯眯地点头。   师淮道:“都是多亏了傅先生的照拂。”   傅先生笑着摆摆手:“哪里哪里,师大侠太客气了,相逢即是缘分。二位今后若是再来广陵,可别忘了回来看看,竹西书院随时欢迎你们。”   “这是自然。”师淮转头对阿落道,“你呢,不去跟你的朋友道别吗?”   阿落回首遥望,只见书院的门口依稀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朱琛远远地躲在角落,他驻足不前,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这边。   阿落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算了。我哪有什么朋友。”   说罢,阿落搭着师淮的手,轻轻跳上了船。   船开了,阿落埋头抱膝地坐在摇摇晃晃的船舱中,连师淮何时在身旁坐下也没有察觉。   “之前吵着要我带你离开,现在如你所愿了,怎么还是闷闷不乐?”   阿落小声嘀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心里难受。”   师淮平静地道:“人生在世,相逢与别离只是过眼云烟,亲人也好,挚友也好,你的所爱之人总有一天要离开你。”   阿落转头看着师淮,仿佛在听着一位过来人平静地叙述着人生的无奈。   “师淮,你曾经与所爱之人分开过吗?”阿落好奇地问。   师淮侧头转向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的过去并不重要。”师淮伸出手去,摸了摸阿落的脑袋,“你还年轻,今后还会遇到很多人和事,所以无需悲伤。”   “其他的我不管。”阿落头靠在师淮肩上,“只要你不离开我就好。”   师淮认真地道:“我从未想过抛下你。”   “嗯,我信。”阿落终于笑了。   小船靠岸之后,师淮和阿落来到集市,采购路上所需的生活用品。   穿梭在人来人往的集市中,师淮一直紧紧地握着阿落的手,不知不觉中,阿落已经被捏出满手的汗,他觉得有些不对劲,抬头看师淮道:“师淮,你怎么了,手心全是汗。”   师淮沉默不语,脸色却越发凝重。   正当两人经过一家青楼门前时,师淮忽然身形一晃。   “师淮!?”阿落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师淮拽着进了青楼大门。   如花似玉的姑娘们瞬间围了上来,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阿落手足无措,忙不迭地躲在师淮身后。   “两位公子坐。”一个鸨母打扮的女子迎上前来,热情地打招呼,“看上哪位姑娘尽管说。”   师淮气定神闲地道:“麻烦,给我们空出一间房,再准备两套女子服装。”   此话一出,空气瞬间凝固,在场所有人面面相觑。   就连阿落也瞠目结舌。   师淮却若无其事地从怀中掏出一些碎银,放在桌面。   “这些银子够了吗?”   还是鸨母率先反应了过来,她赶忙示意身边人将银子收下,用扇子掩着嘴角偷笑道:“够的够的。两位公子真是口味独特……”   噗嗤一声,周围有姑娘忍不住笑出声来。   师淮眉头一皱,释出杀气。   “不对!”鸨母连忙改口,“是真有情趣。来来来,这边请。”   于是阿落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与窃窃私语声中,跟着师淮走进一间厢房。   “师淮,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一进房间,阿落就忍不住开口问道。   师淮拉着阿落走到屏风前,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我们被人盯上了。”   阿落心头一紧:“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我们一上岸。”师淮道,“所以咱们需要乔装打扮一番,避人耳目。”   “你说的乔装打扮,就这?”阿落看了一眼师淮手中的女子衣物,忧心忡忡地道,“我们两个男的,穿成这样不会露馅?”   “相信我,你一定没问题。”   师淮将衣物往他怀里一塞,在他背上推了一把。   阿落无奈,只好动手更衣,折腾了一番才总算是把自己拾掇齐整了。   “如何?”师淮在一旁道。   “好像真的也可以蒙混过关。”阿落站在铜镜面前,看着镜中的自己,竟然是个活脱脱的邻家少女模样。   “所以我说了,你绝对没问题。”师淮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你本来长得就像姑娘。”   阿落好奇地转过头来:“师淮,你眼睛不是看不见吗?你怎么知道我长得像姑娘?”   师淮一时愣住了,片刻后才道:“我猜的。”   阿落狐疑地眯起眼睛,把脸凑到师淮面前:“我不信。其实你一直看得到,但是故意装眼瞎来骗我对不对?”   师淮无语:“装眼瞎骗你?我图什么?”   “呃……”阿落侧头想了想,“也是。好像我也没啥可让你图的。”   师淮一边宽衣解带一边道:“过来。”   “我?”阿落莫名其妙地指自己。   师淮:“这里还有别人?”   “哦。”阿落讪讪地走过去,接过师淮脱下的衣物,看着师淮在自己面前一件件褪下身上的衣衫,渐渐露出他那身紧致结实的肌肉,以及刚劲优美的身材曲线。   他无法从师淮身上移开视线,仗着师淮是个瞎子,他坦荡荡地盯着师淮的裸体,丝毫不用顾忌师淮的眼光。   “衣服?”师淮不知不觉中已经脱得只剩一条裤裆,转向阿落。   阿落这才反应过来,立马将衣服递了过去。   “我一个瞎子,难道你要我自己穿?”师淮低声道,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无奈而宠溺的笑。   这一笑,阿落觉得自己简直快要被万箭穿心。   阿落努力按捺着地动山摇的心神,手忙脚乱地替师淮更衣。从上衣到下裳,再到外袍,师淮像个听话的人偶一样站定在原地,有种任君摆布的意思。   系腰带的时候,师淮更是大大地张开双臂,让阿落伸手环抱住自己的腰。   阿落哪里肯放过如此大好机会,借着替师淮更衣的当儿趁机揩油。   师淮起初一言不发,面不改色。阿落便像是得到了默许一样,动作越发大胆起来,一会儿摸摸师淮的胸,一会儿搂住师淮的腰,好几次甚至偷偷把手伸到师淮屁股上。   眼看着这更衣渐渐成了调情,师淮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抓住阿落那只不安分的手。   “玩够了吗?”师淮脸微微泛红,低声训斥道。   “哦。”阿落偷偷地扮了个鬼脸,意犹未尽地松开了手。   与阿落相比,师淮更衣花了成倍的时间,好不容易大功告成之后,他还有些担心。   “看上去不会很奇怪吧?”师淮道。   “哪里怪了。”阿落伸出食指,在师淮下巴上轻轻一勾,笑道,“我从未见过如此标致的美人。”   师淮脸微微一红,皱眉道:“别闹,我说正经的。”   “我也是说正经的啊,虽然个子高了点,不过……”   “不过什么?”   “你不把眼带解开吗?这块黑布太显眼了,就这么出去,一准惹人起疑。”   “有道理。”   说着,师淮动手解开那块黑色的眼带。   阿落忐忑不安地凝视着师淮,自从他跟随师淮以来,师淮从来没在他面前脱下眼带,露出过庐山真面目。   可是如今当那块黑布落下之后,阿落却大失所望。   “你干嘛闭着眼睛?”   师淮的眼睛是紧闭的,并没有张开。   “因为我睁不开眼。”师淮低声道,“我没有眼珠。”   阿落呆住了,仔细一看这才发现,师淮的眼睑的确与常人有些不一样,极其平坦,原来那张英俊的脸庞上,竟缺了两颗眼珠子。   “一定很疼吧?”阿落伸出手去,心疼地抚摸着师淮的眼睑。   阿落的反应似乎有些出乎师淮的意料之外,他怔怔地道:“你不害怕?”   “为什么害怕?”阿落不答反问。   师淮:“……”   阿落:“……”   “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沉默半晌,师淮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握住阿落的手道,“走吧,阿落。”   “嗯!”阿落点点头。   其实阿落很想问一句你的眼珠子去哪儿了,但直觉告诉他,这个问题还是不要深究为好。   走出青楼的时候,阿落有些紧张,忍不住想要四下张望。   “别东张西望,会引人注目。”师淮一把握住他的手,低声道,“你只管大大方方往前走。”   阿落点了点头。   事实证明阿落的担心是多余的。作为宋国国都,广陵城中行人纵横往来,车马川流不息,即便是乔装打扮的两人,一路上也并未引来旁人的侧目。   “师淮,跟踪我们的人还在吗?”阿落小声问。   “方才还在,不过现在……”师淮皱着眉摇了摇头,“我感觉不到他们的气息。”   “气息?”阿落奇道,“这广陵城中人来人往,喧闹繁杂,你是怎么感觉得到的?”阿落小声问道。   “血腥味。”师淮答道,“此人必定是个杀手。”   “是你的仇家吗?”阿落又问,“是不是和你在调查的事有关?”   师淮沉默了,正犹豫着该如何回答,忽然有人叫住了他们。   “两位,请留步。”   “怎么办,该不会是被发现了吧!?”阿落慌了,小声道,“要不要跑?”   “不。不是这人。”师淮摇摇头,“这人没有杀气。”   “是吗?”阿落回头一看,不禁一愣。   只见人群中一个男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站在两人身后不远处,却是朱琛。   阿落呆住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朱琛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更不知道该不该与他相认。   朱琛抬起头来,仔细端详着阿落。   “这位小兄弟。”师淮先开了口,“请问有何贵干?”   朱琛:“请问二位是否要远行?”   师淮:“正是。”   朱琛:“既然如此,能否让我送你们一程?”   师淮:“……”   朱琛见师淮与阿落都不说话,忙道:“放心!我不会向外人泄露你们的行踪。”   师淮沉吟半晌后道:“小兄弟有何打算?”   朱琛道:“两位若是信得过我,请跟我来。”   说罢,朱琛转身走进路边的一间屋舍,师淮与阿落紧随其后,穿过屋舍,从后门而出,经过一片茂密的竹林,出了园子,便是一条无人的小道。   朱琛一路上并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前行,阿落紧紧握住师淮的手,警惕地注意着周遭的动静。   最后,朱琛在一扇城门前停下,这里是广陵的西北门,因为已经废弃不用,所以平时门基本上都是关着的。   只见朱琛走到门前,轻轻地在门上叩了三下,笨重的城门便缓缓开启。   “少爷。您来了。”一个侍卫打扮的人站在门外,为朱琛打开了这扇门。   朱琛转过身来,看着阿落和师淮:“我只能送你们到这儿了。”   师淮对朱琛抱拳道:“多谢小兄弟。”   阿落没有说话,只是对着朱琛欠身行了一礼。   经过朱琛身边时,阿落似乎听到了轻轻的一句“对不起,阿落。”   阿落一怔,转过身去,却见那城门已经缓缓在自己身后关闭,朱琛站在门后,默默地注视着自己。   阿落忍不住想要上前一步,却被师淮一把拽住。   “别过去,迟则生变。”师淮低声道。   阿落一迟疑,驻足不前,只能看着厚重的城门把朱琛的身影彻底隔绝在城内。   广陵城郊有一处驿馆,是师淮落脚之处。两人来到驿馆之后,师淮将行李搬上马车,立即启程北上。   “傅先生真是有心了。他知道我们出城有困难,为了掩人耳目,特地让朱琛带我们离开。”一边驾驶着马车,师淮一边道。   “你怎么知道是傅先生?”阿落奇道。   “傅先生知道我在广陵调查事件,遇到了一些麻烦。若不是傅先生的吩咐,朱琛大概也不会来为我们送行。”   “朱琛是我的朋友,他来送行天经地义。”阿落不服地反驳道。   师淮玩味地一笑:“这么快就开始为对方说话了?刚才是谁说他在书院没有朋友的?”   “我说错了不行吗?”阿落讪讪地道,“说起来,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最近究竟在调查什么?”   师淮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道:“事到如今,也不瞒你。其实,这次我到广陵来,本来是打算参加试剑大会。”   “试剑大会?”阿落一愣,忙道,“你是说死了很多人的那个?”   “不错。”师淮道。   “还好你没事。”阿落松了口气,“也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去参加试剑大会的铸剑师差不多都死光了。”   “这正是我这段时间在调查之事。”师淮沉声道,“刚来广陵的时候,我便觉得这试剑大会似乎暗藏杀机。在广陵的那段日子,我一直在暗中调查试剑大会背后的势力。”   “试剑大会背后的势力?那不是朱家吗?”阿落问。   师淮摇摇头:“朱家只是个幌子。事实上,朱家人那天根本就没有参加试剑大会,除了与你一起误入鹤鸣山的朱琛。”   阿落一惊,说起来,那天他和朱琛在鹤鸣山脚被朱家的家丁拦下来的时候,对方也曾说过“这儿不是少爷你来的地方”。仿佛朱家人早就预料到鹤鸣山上会发生不祥之事,所以刻意远离鹤鸣山庄这个是非之地。   “所以你查到了什么?这剑大会背后势力到底是谁?”   “还记得那晚咱们在鹤鸣山庄上遇见的那个男子吗?”   “你是说那个身穿乌鹰袍,腰别狼牙刀的男子?”   “不错,那人名叫邱泽,来自江湖上鼎鼎有名的暗杀组织,无欢阁。”   “无欢阁?”阿落皱了皱眉,“他们和铸剑师有什么深仇大恨么?为什么要杀尽全天下的铸剑师?”   师淮摇摇头:“无欢阁本身立场中立,邱泽背后的雇主,恐怕才是这次试剑大会的真正幕后黑手。不光是邱泽,无欢阁的门徒如今遍布中原大地,活跃在各诸侯国之间,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也只为各个诸侯国之中有头有脸之人效力。”   “这么说起来……”阿落闷闷地道,“那天晚上,那个人跟我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师淮脸色一沉:“他跟你说了什么?”   “说什么要是主子知道我没死的话一定会很开心。”阿落抬起头来,一头雾水地看着师淮,“可是我既不认识他,也不认识他的主子,他是不是认错人了啊?”   师淮听了这话,抿着嘴一语不发。   “师淮?”阿落担心地推了推师淮的胳膊,“你怎么了?怎么突然不说话?”   师淮沉默了良久,终于回过神来,摇头道:“没什么。”   说着,他一扬马鞭,马儿一声嘶鸣,撒开了蹄子一路飞奔而去。 第十章 惊鸿   马车一路北上,取道魏国,经幽州,进入凉国地界。   凉国地处中原西北,东起太行,西至戈壁广漠,往南面朝广阔的中原大地,往北就是一望无际的塞外草原。   在凉魏交界之处,有一座常年被风沙侵袭的边境城镇,名为阳原。   三十年前,这里曾经是一座远近闻名的贸易之都,同时也是师淮的故乡。   然而三十年后的今天,当师淮架着马车从一片断垣残瓦中经过时,阿落看到的只有被厚厚的尘土掩盖了的城墙,以及一片颓败萧索的废墟。   “怎么是一片废墟?人都去哪儿了?”阿落不解地问。   “都搬走了。”师淮缓缓开口道。“阳原城曾是大齐的龙兴之地,你现在看到的应该是过去的里坊。那个时候阳原城很大,也很繁华。大齐势微之后,凉国便将这片土地据为己有,漠西的犬戎人也趁虚而入,一时间战乱四起,汉人们不堪其扰,纷纷南迁。”   “师淮的家人呢?他们也走了吗?”   “不。”师淮淡淡地道,“他们都死在了犬戎人的屠刀之下。”   师淮说这些话之时,脸上十分平静,看不到任何感情的波动。   “你不恨犬戎人吗?”阿落小声问道,“他们害得你家破人亡。”   师淮低声道:“指挥那场战役的犬戎大将是胡化的汉人,而烧杀抢掠的受害者中,亦不乏汉化的犬戎平民。”   阿落心有戚戚,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管是犬戎人还是汉人,乱世中受苦的永远是平民百姓,唯有立于人上者,才是掌握生杀大权之人。”   说罢,师淮再次扬起马鞭,阿落心情沉重,望着那片渐渐消失在飞扬尘土中的废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越往城中走,人烟渐渐多了起来,进入市肆之后,师淮放慢了马车的速度,缓步行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阿落一路上好奇地东张西望,只觉得周围的人与他之前所见到的都不大一样,许多人高鼻深目,五官轮廓分明,有的人甚至连眼珠子的颜色都不大一样。   “师淮,这里的人怎么都长得跟中原人不一样?。”   “凉国乃是胡汉杂居之地。你看到的要么是胡人,要么就是胡汉混血,当然和中原人不一样。”   说着,马车忽然一停。   “下来吧。”师淮翻身下车,对阿落道,“我们到了。”   “到哪儿?”阿落跟着下车,抬头一看,见眼前赫然是一家兵器铺。   一走进兵器铺,扑面而来的便是热火朝天的打铁声,面对满屋子琳琅满目的各式兵器,阿落不禁瞠目结舌。   师淮:“挑一把趁手的武器吧。”   “什么?”阿落不敢相信,“师淮,你要教我武功了吗?”   师淮点点头:“往日我担心学武会让你徒增戾气,可如今看来,若是没有一身武艺傍身,恐怕会像上次在鹤鸣山那样,令你身处险……”   “哇!”不等师淮说完,阿落欢呼着一把抱住师淮,“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之后的半个时辰,阿落在兵器铺中这看看,那挑挑,他仔细端详、比较着每一把兵器,只觉得各有千秋,实在是难以取舍。   而师淮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喝着茶耐心等待。   终于,在经过了一番艰难的取舍之后,阿落捧着一柄匕首,回到师淮面前。   “师淮,我喜欢这个!”   “是么?让我看看。”   师淮从阿落手中接过匕首,上手触摸的瞬间,神色不由得为之一变。   “怎样?”阿落一脸期待地看着师淮。   薄如蝉翼的刀身,如飞鸿般飒爽利落的造型,流萤般的锋芒敛束于刃尖。在看到这柄匕首的第一眼,阿落就对它一见钟情了。   师淮将这匕首拿在手中仔细抚摸,掂了又掂。   “不会错。”师淮缓缓开口道,“这一定是惊鸿。”   “这位侠士真是慧眼识珠。”师淮话音刚落,一旁的兵器铺掌柜便道,“这把匕首正是鼎鼎大名的铸剑师偃舟的名作,惊鸿。”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阿落喃喃着,“名字真好听。”   师淮略一皱眉:“不过既是名家之作,想必价格不菲吧?”   “不多不多。”掌柜嘿嘿一笑,竖起两个手指头。   “二两银子?”阿落的心陡然一沉,“这么贵啊……”   “不不。”掌柜更正道,“是二十两。”   “二十两!?”阿落当场傻眼,“你这奸商也太黑了吧?这惊鸿真的值这个价?”   “他没说错。”师淮遗憾地补了一刀,“惊鸿的确值这个价。”   阿落:“……”   “不然怎么叫名家之作呢。”掌柜摸着八字胡,笑眯眯道。   阿落怅然若失地垂下头去,将惊鸿捧在手中,依依不舍地看了又看,摸了又摸。   二十两银子是寻常人家一年的开销,不是一般人随随便便就能拿出来的数目,别说阿落,就连师淮身上也没带这么多盘缠。   终究,阿落还是空手而归。虽然师淮让阿落再看看别的兵器,可是阿落什么也没要。跟惊鸿一比,其他的兵器再好,在他眼中也黯然失色。   “其实兵器也不是非要不可。师淮,要不你就教我拳法吧。”   阿落自我解嘲似的道。   师淮一语不发,若有所思。   那一晚,阿落做了个梦,他梦见自己走在路上,一个金元宝从天而降砸中了他的脑袋,他大喜过望,抱着金元宝冲进兵器铺,结果还是晚了一步,惊鸿已经被人买走,气得他坐在店里哇哇大哭。   当他一觉醒来之时,脸颊依然挂着两行未干的泪痕。   刚一下床,就发现了不对劲。   房间内的桌案上,放着一个精美的檀木匣子。木匣子上面是一张纸,纸上写着“阿落亲启”,是师淮的字迹。   “这是什么?”阿落一头雾水地打开木匣子,定睛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木匣子内静静地躺着一柄匕首,那薄如蝉翼的刀身,流萤般的锋芒,飒爽利落的线条。毫无疑问,是他梦寐以求的惊鸿!   阿落呆呆地伫立在原地,抬起手来,在自己脸上捏了一把。   “好痛!”阿落一声低呼。   ——居然不是梦!?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师淮从外面走了进来。   “师淮!”   师淮刚一进屋,阿落立即冲了上去。   “怎么了?”师淮一愣,忽然像是反应过来一样,嘴角微微一勾,“看到惊鸿了?”   阿落抓住师淮的手,难以置信地道:“师淮!你该不会真的花了二十两银子吧?”   “不,我没花银子。”师淮平静地道,“不过是以物易物罢了。”   “以物……易物?”阿落一脸不解。   “你忘了?我也是铸剑师。”师淮道。   直到这时,阿落才注意到师淮背后空空如也,平时他一直随身携带的裂渊今日竟不翼而飞。   “师淮……你的裂渊呢?”阿落怔怔地道。   师淮一脸平静:“卖了。”   阿落大惊失色:“卖了!?那可是裂渊!你怎么能说卖就卖呢?再说,没了裂渊,你怎么办?”   “没有裂渊还有拳脚,武器什么的也不是非要不可。这不是你说的吗?”师淮理所当然地答道。   阿落顿时哑口无言。师淮走了过去,将惊鸿拿在手中,回到阿落面前。   “裂渊只是我所铸造的武器当中,再普通不过的一把,你不必替我觉得可惜。”师淮将惊鸿放在阿落手心,“既然你这么喜欢惊鸿,用我的裂渊来换,又有何不可?”   “骗人。”阿落低声道,“我才不信普普通通的一把剑能换得了惊鸿。”   没记错的话,当初师淮可是用裂渊战胜了无欢阁的杀手邱泽。   师淮微微一笑:“这么说你是不要了?不要便丢了吧。反正这惊鸿现在已经是你的了,要怎么处置随你的便,我不会过问。”   “谁说不要!”阿落连忙接过惊鸿,如获至宝地捧在手中。   一想到这是用与师淮出生入死多年的裂渊换来的,阿落就觉得手里捧着的已经不仅仅是一柄匕首,也是师淮的命。   惊鸿在手,阿落不敢有丝毫怠慢。师淮教他习武,他便拿出十二分的劲头,每天起早贪黑地刻苦修习。   如此夜以继昼,不知不觉间,师淮教阿落习武已有月余,这一天,他决定亲自考校一下阿落这些日子里来的训练成果。   “无需顾虑,尽管放马过来。”   为了公平起见,师淮这次使的也是短刃。   “是!”阿落抱拳行礼,同时亮出兵器,正是惊鸿。   阿落屏息凝神,眸中精光一闪,疾驰着向师淮攻去。刀光剑影之中,师淮游刃有余地沉着应对,招数稳健扎实,滴水不漏。相比之下,阿落身形灵活如燕,出手又快又狠,屡屡剑走偏锋。两人酣斗数十余回合,竟是平分秋色,不分上下。   眼看久久不能分出胜负,阿落逐渐心浮气躁起来。   最终,还是师淮以退为进诱使阿落露出了破绽,然后反守为攻,一招制胜。   “真痛快!”   虽然输了比试,但是阿落十分尽兴,因为他根本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在师淮手下撑这么久。   他一脸期待地看着师淮:“怎么样?我是不是有进步了?”   师淮点头:“能在我手下过这么多招,的确进步很大,不过缺点也很明显。”   “什么缺点?”   “太过锋芒毕露。”   “锋芒毕露有什么不好?”阿落不服气地反驳,“是你太老气横秋了。”   师淮不由得苦笑,感慨地道:“也是。我老了,阿落却长大了。”   师淮说得没错,这些日子里来阿落每日勤于训练,胃口也好,于是身高也蹭蹭地跟着往上窜,以往他看师淮都是仰视,现在基本上是平视了。   “师淮!”阿落盯着师淮,忽然一声惊呼。   “怎么了?”师淮一愣。   “我发现你有根白头发!”阿落煞有介事地道。   “真的?”师淮有些诧异。   阿落笑嘻嘻地凑了过去:“你站着别动,我帮你拔下来。”   长高有个好处,便是可以随时随地凑近师淮,近距离地端详他的脸。   师淮定定地站在原地,阿落心跳如飞,那片让他肖想了许久的唇是如此的温润如玉,如今近在咫尺,师淮又一动不动,正是阿落偷袭的大好时机。   只可惜,灼热的呼吸过早地暴露了他的小心机。   就在计划快要得逞之际,师淮毫不客气地伸出手,一把抓住阿落的脸,将他那张调皮的嘴捏得撅了起来。   “好痛好痛!!”阿落嗷嗷叫着,挣扎起来。   “臭小子,欺负我眼瞎看不见是不是?”师淮忍着笑,嘴角一扬,“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阿落忙不迭地求饶:“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你错哪儿了?”师淮道。   “我不该骗你有白头发,趁机偷亲你。”   师淮轻轻一笑,终于松开了手:“在我面前耍小聪明。你还早了几百年呢。去,罚你靠墙倒立半个时辰!”   “不——!!”阿落发出了一声惨叫。 第十一章 色诱   与师淮的比试让阿落对自己的信心倍增,甚至让他默默地在心里打起小算盘来。   次日,阿落再次造访了上次的那家兵器铺。   一进门,兵器铺掌柜就认出了阿落。   “哟,这不是上次那位看上惊鸿的小兄弟吗?”看到贵客造访,八字胡掌柜立马殷勤地迎了上来,“这次想看看什么?”   “掌柜的。上次跟我同行的那个人,是不是用一把大剑换了惊鸿?”阿落也不跟他啰嗦,开门见山地问道。   “没错啊。”掌柜点点头,“他用裂渊换走了惊鸿。”   “那裂渊现在还在吗?”阿落又问。   “还在还在。”掌柜何其精明,笑道,“怎么,小兄弟想出钱把这裂渊赎回去?”   “正有此意。你出个价,要多少钱。”阿落道。   掌柜眯着眼睛,将阿落上下打量了一番,伸出三个手指头。   阿落傻眼:“三十两??才一个多月!就涨了十两!?”   掌柜笑了:“小兄弟有所不知,眼下兵荒马乱的,这兵器的价格也是会水涨船高的嘛。”   “我看你是敲诈吧!”阿落愤愤地道,“不能再低了吗?”   掌柜笑眯眯地捏了捏八字胡:“小兄弟,不是我说,再低你也拿不出这个钱,是不是?”   “你这奸商,竟敢小瞧我!”阿落撩起袖子,露出拳头道,“我可是有本事的人。”   掌柜汗颜道:“难不成您还想去打家劫舍?”   “这你别管。你只需跟我说个诚意价,我自有办法筹来银子。”   掌柜端详着阿落,沉吟片刻道:“小兄弟,不如这样,如果你能帮我办成一件事,我也不要你银子,这裂渊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阿落眼睛一亮:“竟有这等好事?那你说说,要我帮你干什么?”   掌柜冲着阿落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然后在阿落耳边悄声道:“替我去杀一个人。”   夜半子时,无人的街道褪去了喧嚣,梆声阵阵,走街串巷的更夫将调子扯得老长。   阳原城内黑灯瞎火,家家户户都已熟睡,只有城东一处宅邸依然烛火长明。巡夜的家丁像往常那样,打着灯笼从院子里走过。   内院正房中,一个一头卷毛,满脸横肉,大肚便便的中年男子斜倚榻上,津津有味地吃着葡萄,两个眉清目秀的丫鬟匍匐在榻前,正伺候男子洗脚。   “用点力。”男子缓缓地开口,皱起的眉头显示出一丝不悦。   丫鬟不作声,只是默默地手上施力。   哗啦一声,男子毫不客气地抬起一脚,将那丫鬟狠狠踹飞到墙角。   “叫你用点力!”男子厉声道,“你是不是没吃饭!?”   丫鬟低下头去,依然没有说话。   “你哑巴吗!狗都会吠几声,你屁都不会放一个?”男子不爽,下榻走了过去,一把抓起那丫鬟的头发,往她脸上甩了清脆的一巴掌。   那丫鬟被打得眼冒金星,嘴角溢出一丝血,却依然咬紧下唇,一声不吭。   “老爷!”另一个丫鬟扑了过来,死死抱住男子的小腿,“别打了。要打您就打我吧!”   “滚!”男子一抬腿,将抱紧他小腿的丫鬟一脚踢开。   眼看着拳头就要落下,躲在墙角的丫鬟认命地闭上眼睛。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老管家的声音。   “老爷。”   “什么事!”男子不耐烦地答道。   “伶官来了。”   听到这话,男子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些,他一松手,将那丫鬟扔在角落,转身坐回到榻上。   “让他进来。”   话音刚落,门便被推开,一名少年从老管家身后走出,他缓缓走到榻前,对着男子盈盈跪拜,道:“小的见过封老爷。”   “新来的?”男子微微眯眼,“把头抬起来。”   少年依言在烛光下抬起头来,男子将那少年上下仔细打量一番,只见他一张脸生得小巧玲珑,精致的五官洋溢着一股英飒之气,尤其是那一双摄人心魄的丹凤眼,更是顾盼生情。   男子盯着少年的脸,不知不觉中看入了迷,心道府中竟有如此美人,于是握住他的手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落。”   少年乖巧地答道。   不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阿落,他之所以会打扮成这样出现在这里,是因为眼前之人正是兵器铺掌柜委托他刺杀的对象——封大海。   封大海,一个令阳原城大小商贩闻之色变的名字。此人本是一名西狄胡商,趁着中原大乱战火四起之际,干起了走私军马的生意,一跃成为当地巨贾,加之惯用强取豪夺的手段大肆敛财,在阳原城中横行霸道。久而久之,整个阳原城的贸易几乎被他一人垄断,众商贩虽然对他恨得牙痒痒,却又都敢怒不敢言。   听说兵器铺掌柜要杀的是这样一个黑商,阿落不假思索地便欣然答应。他寻思这封大海既然这么有钱,就算刺杀不成,也可以顺手牵羊捞一笔横财,怎么看都不是一个亏本买卖。   在阿落原本的计划中,他打算入夜后潜入封大海宅邸,伺机行刺。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封大海的豪宅竟复杂得如同迷宫一般,把他绕了个晕头转向。他只能稀里糊涂地跟着感觉走,误打误撞地来到一幢飞檐翘角的阁楼前,阿落觉得这阁楼看着挺气派,想也没想就推门而入。   一进阁楼,阿落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哟,这是新来的小倌儿吗?”   “长得真俊。”   一群涂脂抹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男人一拥而上,好奇地打量着阿落。   “你们是谁?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儿?”   刺鼻的脂粉味扑面而来将阿落淹没,他彻底抓狂了。   一番打听,阿落总算弄清了自己所处的状况。原来此处名为晴雨楼,是封大海豢养伶官之所。封大海素来有龙阳之好,从各地搜罗来年轻貌美的伶官,养在府中。这些伶官成天正事儿不干,白天唱戏跳舞,晚上则榻边侍寝。   阿落正愁自己找不到封大海,一听到侍寝二字,忽然计上心头。寻思着自己何不索性顺水推舟,假扮成一名新来的伶官,如此一来,他便可以借着侍寝的名义光明正大地接近封大海了。   “饶是我封大海阅人无数,也从未见过你这般漂亮的小倌儿。不仔细看还以为你是姑娘家呢。”   封大海那长满横肉的脸堆起了笑,似乎对阿落十分满意。他坐在榻上,拍拍自己的大腿:“阿落,来,坐这儿。”   “老爷。”阿落迟疑了一瞬,“我还是先给您表演一段才艺吧,我会跳舞。”   阿落转了一个圈,两只手交叉着比划了一下。   虽说是色诱之术,但阿落死也不肯靠近封大海分毫。   封大海似乎心情很好,也不着急,只是笑道:“哦?你会跳什么舞?”   “回老爷,我会跳胡旋舞。”阿落答道。   之所以选择胡旋舞,是因为阿落曾与师淮在阳原的酒馆中见过跳胡旋舞的舞姬。   他回忆着那日在酒馆中舞姬的动作,有模学样地跳了起来。虽然阿落没有练过胡旋舞,但是他记性强,四肢柔软灵活,因此尽管动作并不标准,但乍一看上去也确实有那么几分异域胡姬的味道。   至于封大海,那就更是不在意阿落的胡旋舞到底标不标准了,任阿落舞得天花乱坠,他的两只眼睛从头到尾也只是紧紧盯在阿落的身体上,满脑子想着的是待会儿如何享用眼前的美人。   所以当阿落悄无声息地握住了暗藏在长靴之中的匕首——惊鸿时,封大海也没有丝毫察觉。   他就像是一只被花蜜引诱的蜜蜂一样,情不自禁地向阿落走去,伸出双手往前一扑,却意外地落了个空,阿落早已胳膊一弯勾住封大海的脖子,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封大海身后。   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刹那间寒光一闪,阿落左手捂着封大海的嘴,右手手起刀落,惊鸿在封大海的颈脖上划出一道冶艳的血痕。封大海睁大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甚至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便悄无声息地毙了命。   肥胖的身躯轰然倒地的瞬间,鲜血如喷泉一般骤然喷涌而出。   “任务完成。”阿落嘴角一扬,收起惊鸿,转身正要离开,忽然一个颤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等一下!”   阿落停下脚步,回过头去。   只见两个丫鬟抱在一起,惊恐万状地望着他。   阿落不由得咂舌,从一进门,他的目标就只有封大海一个,竟然忘了还有旁人在。   “不想死的话就待在这儿别出声。”阿落一个恶狠狠的眼刀飞过去,“否则,我连你们一块儿杀。”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个子稍高的丫鬟站起身来,像是鼓足了勇气一样,开口道,“这位少侠,求你带我们走吧!”   “什么?”阿落狐疑地望着她们,“你们是谁?我凭什么带你们走?”   “我叫阿曼,这位是我的妹妹吉儿。我们是被这封大海买下的奴隶。”名叫阿曼的丫鬟眼眶一红,瞥了封大海尸身一眼,咬牙切齿地道,“这厮天天折磨我们姐妹俩,我们早就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离开这个魔窟。”   “我一个人跑出去肯定是没问题,可是若带上你们两个……”阿落有些犹豫不定。   “少侠!”名叫吉儿的丫鬟也跪地哀求,“求求你行行好,救我们出去吧。少侠的大恩大德,来日我们姐妹俩结草衔环,必当重报。”   说着咚咚咚地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好吧好吧。”阿落无奈地挥挥手,“师淮说过,无缘无故地不能徒增杀孽,我不杀你们,但你们必须乖乖听话。”   阿曼和吉儿相视一眼,欣喜若狂。   “多谢少侠!”两人异口同声道。   于是阿落带着阿曼和吉儿姐妹俩,趁着夜色偷偷溜出了封大海的正房。   一出门,阿落便庆幸自己带走姐妹俩是正确的选择,因为若只是光凭他一个人,说不得又要在封府里弯弯绕绕迷路个大半夜,有了姐妹俩的带路,阿落一路上顺利地避开了巡夜的家丁,也没有惊动任何人。   由于正门守卫森严,三人不得不另辟出路。   若是只有阿落一个人,他大可以翻墙而出,可是对于阿曼和吉儿这两个不会武功的人来说,这个方案就不太现实了。   “墙太高,咱们出不去,这可怎么办?”阿曼站在围墙下,望着那高高的墙头,一筹莫展。   “这有何难。”阿落上前一步道,“你们让开。”   阿曼与吉儿依言往后退了一步,阿落揉了揉肩膀关节,深呼吸一口气,随即挥出重重一拳,只听轰地一声,那墙角竟然被阿落的拳头生生砸出了一个洞来。   “这不就能出去了?”阿落拍落拳头的灰尘,那大小刚巧能够容一人通过。   阿曼和吉儿面面相觑,惊得说不出话来。   三人前脚刚刚出了封府,府内便传来了惊恐慌乱的人声与杂沓的脚步声。   “糟了,看来他们已经发现封大海的尸体了。”阿落在她们背上推了一把,道,“你们快逃吧,逃得越远越好!”   “是啊,姐姐。”吉儿拽住阿曼的衣角,“我们快逃吧,不然会被发现的。”   “可是……”不知为何,阿曼似乎有些踌躇。   “姐姐?”吉儿不解地看着她,不知阿曼在犹豫什么。   就在这时,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有人正向府外飞奔而来,阿落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一把拽住姐妹俩,撒腿就跑。   “前面有人!快追!”   身后是紧追不舍的封府家丁,因为带着两姐妹,阿落的速度也慢了下来,眼看着追兵离得越来越近,阿落也越发心急。   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悄无声息从旁边的漆黑巷子中伸了出来,一把拽住了阿落。   阿落还来不及发出惊呼,就被一只手捂住了嘴,猝不及防地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是师淮!   黑暗之中,师淮从身后紧紧抱着阿落,阿曼与吉儿姐妹俩也跟着躲进巷子,四人一语不发,屏息凝神地藏身于黑暗之中,看着封府的家丁叫嚣而去。 第十二章 倾心   师淮生气了。   回驿馆的一路上,师淮始终紧紧皱着眉头,一语不发。对于阿落的问话,他也只是用只言片语回答,浑身散发出一种闲人莫近的气息。   不管怎么看,师淮一定是生气了。   阿落忐忑不安起来,原本在他的计划中,他是打算偷偷摸摸地取回裂渊之后,出其不意地送还给师淮,给他一个惊喜,谁知弄巧成拙,暴露了行踪,不但引起了封府的警觉,还被师淮当场抓了个现行。   这真是惊喜不成反成惊吓。   似乎是感觉到两人之间奇妙的气氛,阿曼与吉儿姐妹也不敢多话。   回到驿馆时大约是四更,天将明未明。或许是刚刚从魔窟中逃脱,两姐妹依然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师淮分了些干粮馒头给姐妹俩,又将床与被褥铺好,对姐妹俩道:“两位受惊了。如今天尚未明,只能委屈你们二位在此将就一晚,有什么事明日一早起来再做打算。”   阿曼和吉儿初来乍到,起初都有些不安,但是听师淮语气温和,态度亲切,这才稍稍安心。   姐妹俩挤在一张床上,沉沉睡去。为两人打点好之后,师淮吹熄烛火,推门而出。   虽然时值盛夏,但是阳原的晚上夜凉如水,阿落双臂枕在脑后,躺在屋顶上,正望着满天星辰发呆,忽然听到身畔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他连忙坐起身,循声望去,只见师淮伫立在月下,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对着自己。   “为什么杀人。”   师淮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阿落诧异:“你怎么知道?”   “我眼瞎,但是嗅觉没有失灵。”师淮缓缓开口,“你满身的血腥气,便是想藏也藏不住。”   完了,阿落暗叫不妙,别的什么倒也就罢了,师淮唯独对这血腥味最敏感来着。   阿落盘腿,耷拉着脑袋,像个可怜兮兮的小狗。   “身为习武之人,我那是……行侠仗义。”   “住口!我教你武功,不是让你惹是生非的!”   “我没有惹是生非,那个人他死有余辜。”   “所以我问你为什么。”师淮的声音凌冽冷峻,“天下恶人千千万,你也要见一个杀一个?”   “我……”阿落眼眶一红,道,“我只是想赎回裂渊。”   师淮一怔,陷入沉默。   “我错了,师淮。”阿落抬起头来,拽了拽师淮的衣角,“你别生气了,好吗?”   沉默半晌,师淮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俯身在阿落身边坐下。   “听着。”师淮表情凝重,语重心长地道,“哪怕给我千万把裂渊,也没有你平平安安地活着重要。”   阿落心一颤,抬起头来。   师淮握住阿落的手,低声道:“今后不许再背着我做这么危险的事,知道了吗?”   发现师淮脸色逐渐柔和下来,阿落顿时放下了心头的大石:“没事啦!这次也只是有惊无险而已啊。”   师淮一脸无语:“是险象环生吧,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你现在能否逃脱还未可知。说起来,你到底是怎么接近封大海的?”   阿落凑到师淮耳边,神秘兮兮地道:“色诱!”   “什么!?”师淮脸色一沉,额头青筋毕露,“他对你都做了些什么!?”   “别紧张,我没让他占我便宜。”阿落嘿嘿一笑,“我只是跳了一段胡旋舞给他看,那个老淫棍就中招了。”   师淮:“……”   “还在生我的气呐?”阿落一把搂住师淮的脖子,“下次不敢了还不行吗?”   “少来这套。”师淮毫不客气地一把推开他的脸,冷冷地道,“下次再不听话,我用狗绳把你拴起来牵着走。”   阿落扮了个鬼脸:“知道了主人!汪!”   师淮欲言又止,无奈地叹了口气。   次日,阿落一进兵器铺的门,掌柜便立刻迎了上来。   “哎哟喂,我的小祖宗!”掌柜一把将阿落拽到角落,四下环顾,小声道,“可真有你的啊。居然真得手了!?”   阿落一惊:“你知道了?消息很灵通嘛。”   掌柜小声道:“多新鲜呐,现在全城都在搜捕杀人凶手呢。少侠,我看此地不宜久留,您还是赶紧逃吧。”   阿落不以为意:“这您就别替我操心了,裂渊呢?”   “您放心,早就给您准备好了。”掌柜说着走进里间,捧着一把大剑走了出来,“少侠您验验货,看看是不是这一把?”   阿落其实并不懂剑,他煞有介事地翻来覆去将那柄大剑打量了一下,觉得应该是裂渊没错。   “掌柜的果然是爽快人!”阿落点点头,拿起裂渊,背在身后。   “我才是要感谢少侠您呢。”掌柜握住阿落的手,感慨道,“要不是您替咱们除了这心头大患,这水深火热的日子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熬出头。”   说着,掌柜又将一把弓弩取来,递给阿落。   “这是……?”   “少侠高义,为信守承诺,不惜以身犯险。这苍月弩是在下珍藏多年的宝贝,也是出自名匠之手,这次送给少侠,权当是小人的一点心意。”掌柜一脸诚恳地道,“还请少侠莫要嫌弃。”   “原来你也不是那么唯利是图嘛。”阿落意外地睁大眼睛。   于是阿落也不跟对方客气,伸手接过苍月弩,在掌柜的千恩万谢之中走出了兵器铺。   行至熙熙攘攘的市肆,远远地便望见公榜前人头攒动,掌柜说得果然没错,官府已经行动了起来,在阳原城中四处张挂了通缉令,又在大大小小的路口差了军官把守,对行人进行搜检。   阿落站在人群之外,远远地往榜文眺望了一眼,发现榜文上画着阿曼、吉儿还有自己的画像。   阿落连忙低头掩面,侧身一躲,隐身于暗处之中。   靠着轻盈的身手,阿落一路上躲过重重耳目,绕了一个大弯终于回到了驿馆。   “师淮!”阿落将裂渊取下,递到师淮面前,“你看!我把你的裂渊拿回来了。”   谁知师淮一怔,立刻又板起脸来:“你出去了?”   “是啊……”阿落答道。   师淮以手扶额:“我说过,不要为了裂渊以身犯险。昨晚刚跟你说过的话,怎么转眼就当耳边风?”   “没事儿!”阿落不以为意地道,“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嘛。”   “算了。跟你实在说不通。”师淮一副头疼欲裂的样子,将一个包袱扔进他怀里。   阿落连忙伸手接住:“这是?”   “官府迟早会搜到驿馆来的,我们必须马上走。”   阿落立马挺直腰杆:“是!”   “还有。”师淮继续道,“她们两个也跟我们一起走。”   “她们?”阿落一头雾水,只见阿曼与吉儿也各自背着一个包袱,从师淮身后走出。   “哈?”阿落悻悻地道,“为什么要带上她们?好麻烦。”   “你还有脸说?”师淮沉声道,“你杀了封大海,害得她们两个也无辜受了牵连,事到如今你打算丢下她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自己一个人跑路吗?”   眼看师淮又要开始数落自己,阿落立马搂住师淮的胳膊,讨好似的道:“是是是,师淮说得对,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出城的行人与车马往来不息,城门处立着四五个军官,戒备比往日森严了许多。师淮驾着马车出城,被一名军官拦下,师淮出示了腰牌,并接受搜身。   阿落与阿曼和吉儿躲在马车中,三人面面相觑,心跳如飞。   “姐姐?我们不会有事吧?”吉儿不安地道。   阿曼看了一眼阿落,阿落竖起一根手指头,示意不要说话。   过了一会儿,马车再度摇摇晃晃地行驶起来,阿落悄悄掀开帘子探出头去,发现他们已经来到城外。   “这就放我们走了?我还以为他们会搜马车呢。”阿落好奇地道。   “他们不过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师淮答道,然后话锋一转,“不过……”   “不过什么?”   “守城之人看起来不像善茬,总之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   话音刚落,忽然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   阿落往后一看,见身后不远处扬尘滚滚,一众兵马出了城门,冲着这边疾驰而来。   “师淮!后面有人!”阿落急道,“感觉来者不善啊。”   “我就知道没这么简单。”师淮一咬牙,“你们坐稳了。”   刚说完,师淮便扬鞭策马,马儿一声嘶鸣,撒腿向前狂奔而去。   突然加速的马车让阿曼与吉儿承受不住惯性,尖叫一声,向前扑倒,阿曼更是一头栽进阿落怀中,紧紧地抱住他的腰身。   一路狂奔的马车东摇西晃,车内的三人也是被颠得摇摆不定,阿落双手紧紧撑住两边的窗台,稳住身子,与此同时,马车后不断传来喝止声。   “前面的马车!停下!”   阿落心想这样下去可不妙,咱们的马儿再怎么身强体壮,也是拉着四个人,不管怎么想都跑不赢身后的追兵,耳听着那吆喝声越来越近,阿落也越发心急,就在他环顾四周之际,他的视线忽然被一样物件吸引了过去。   兵器铺掌柜送给他的那把苍月弩一声不响地躺在角落,静静地散发着凌冽的寒气。   对了,我还有这个。   阿落伸手过去,将苍月弩一把抓在手中。移动到马车后部,单膝跪在门边,掀开门帘。   滚滚尘土遮蔽了阿落的视线,然而他还是能够依稀辨认出后方紧追不舍的人影。   他深吸一口气,道:“我让你们追。”   于是提起苍月弩,头微侧,屏息凝神,在起伏不定的马车中竭力稳住准心,瞄准了距离马车最近的一名军官的额间。   只听嗖地一声,一道寒光疾驰而出,紧接着,惨叫声响起,只见那人影一僵,随后从马背上直直坠落,被淹没在乱蹄扬起的尘土之中。   嗖嗖嗖。这一次是接连几声。   后方追兵之中,又有几个人影应声倒地。   “阿落,后面什么情况!?”   师淮似乎也听到了后面的动静,大声道。   “没事儿!你只管驾着马往前跑!”   阿落大声回答的同时,手上也没有停下,说话间已经一连射出十几发,射出的箭犹如一道道流星,呼啸着破尘而出,不是正中骑马之人的额头,就是贯穿马腿,只转眼一瞬间,追兵已经人仰马翻,阵脚大乱,形势顷刻间大大逆转。   阿曼和吉儿惊讶地看着眼前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不由得目瞪口呆。阿曼仔细地打量着阿落的侧脸,那双漂亮的丹凤眼专注地瞄准着前方的目标,流露出的是与他年龄不符的杀伐果决。而他的动作也是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更难得的是,明明前方尘土飞扬,马车摇摆不定,阿落却依然能让每一支箭精准地命中目标。   不知不觉中,阿曼竟然看得出了神。   直到阿落回过头来,两人的视线不期而遇。   “怎么了?”阿落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没什么。”   阿曼这才回过神来,慌忙别过头去,脸上略有些发烫。 第十三章 本能   一番有惊无险的激烈追逐之后,众人总算摆脱了身后的追兵,但长时间的全速奔跑也让马儿的体力几乎消耗殆尽,累得快要虚脱。   师淮将马车停在河边,放马儿吃草喝水,养精蓄锐。   与此同时,众人围坐在河边,堆起柴火,柴火上架着刚刚从河里抓上来的鱼。   “岂有此理!这群狗日的,拿了好处还背后捅我们一刀!”阿落气呼呼地破口大骂道,“师淮,早知道当时你就不该给他们钱,直接杀出去就完事了。”   刚说完,一根烤得金黄酥脆的鱼就被递到了嘴边。阿落从师淮手中接过烤鱼,张口一咬,脸上顿时开出花儿来。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有必要吗?能用钱解决的事就不要动手。”说着,师淮将烤鱼递给阿曼和吉儿,“两位姑娘,如今你们已经安全了,接下来有何打算?”   阿曼与吉儿对视一眼,面露难色。   “你们有什么难处,不妨直说。”师淮道。   阿曼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开口道:“其实,我们有件事想要拜托两位侠士。我们乃凉国朔云人士,这次是我们头一次背着长辈离开家。”   “其实就是离家出走呗。”阿落道。   阿曼继续道:“却不曾想中途把盘缠花光,为了筹集回家的路费,我们姐妹俩不得不流落街头乞讨,又被黑心奸商欺骗,卖给了那封大海当家奴。”   “原来你们没钱回家啊。话说朔云在哪儿?离这儿很远吗?”阿落好奇地道。   “那是凉国国都。”师淮答道,“若是坐马车,大约还有十几日的路程。”   阿落睁大眼睛,一边嚼着烤鱼一边道:“你们两个一不会武功,二没有讨生活的一技之长,还真敢离家出走跑这么远啊。要不是遇到了我,你们岂不是永无出头之日?”   此话一出,姐妹俩都是满脸通红,无言以对。   师淮敲了敲阿落的脑门:“怎么说话的。”   “少侠说得对。我们的确太过草率鲁莽了。”吉儿连忙道,“但是如今我们姐妹俩身无分文寸步难行也是事实。”   说着,阿曼与吉儿在师淮和阿落面前跪下,毕恭毕敬地低下头去鞠了一躬。   “两位是我们的救命恩人。”阿曼抬起头来,无比诚恳地道,“能不能请二位好事做到底,送我们回到朔云?”   师淮和阿落都怔住了。   阿曼又道:“你们汉人有句话叫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只要我们能够平安返回朔云,一定重重酬谢二位,我阿曼千金一诺,决不食言,若二位不信,我可以立下字据为证。”   “立字据就不必了。”师淮客气地道,“相逢即是缘分,何况我们已是共患难的交情。”   阿落随口附和道:“只要师淮同意,我无所谓。”   “这么说……两位是答应了?”   虽然请求是阿曼提出的,但或许是没想到师淮和阿落答应得这么干脆,阿曼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们,声音也微微颤抖。   而一旁的吉儿早已红了眼眶,此刻终于忍不住扑到阿曼怀中:“姐姐,我们可以回家了!”   阿曼抱着吉儿,从昨晚开始就一直紧绷着的心彻底松了下来,泪水也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吃饱喝足之后,四人再度启程。为了尽早送姐妹二人回到朔云,师淮和阿落互相轮替驾车,星夜兼程地赶路。   马车驶过草原与高山峡谷,也穿越了大片大片的荒凉之地,在凉国境内,跋山涉水好几天也见不到一个城镇是常有的事。因此他们每到一个城镇,都会一口气囤个四五天的口粮,还好阿曼和吉儿两个姑娘胃口不算太大,每次采购的干粮都能勉强撑到下一个城镇才见底。   说到胃口,相比起吉儿,阿曼显然要挑剔许多,许多食物她只是咬了一口就不会再吃,反倒是吉儿每次都会把阿曼吃剩下的东西照单全收。当然,若是遇到了什么好吃的,吉儿也会先让阿曼挑,而自己则捡阿曼挑剩下的吃。   阿落私底下与师淮悄悄说起这事,师淮若有所思地道:“其实我也觉得,与其说她们像姐妹,倒不如说更像主仆。”   “主仆?”阿落听了师淮这话,仔细一想,“有道理,她们长得一点儿也不像。”   “怎么个不像?”   “阿曼是瓜子脸,皮肤有些黝黑,长相嘛,也就一般的眉清目秀。可是那吉儿却白白净净,有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长相可比阿曼漂亮多了。”   师淮听了这话,眉头微蹙,不知为何,他忽然没来由地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很快,师淮的不安便得到了印证。   事情的起因是一日旅行途中,阿落忽然心血来潮地问起阿曼离家出走的原因。   “你们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呢?”   阿落的问题似乎戳到了阿曼的痛点,她难以启齿似的低下头去,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缝,吉儿见阿曼不说话,于是替她开了口:“因为她阿爸逼她嫁人。”   “你不想嫁,所以就逃了?”阿落奇道,“对方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阿曼恹恹地开了口,“那个人住在很远的地方,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   此话一出,正在策马赶路的师淮也不由得心中一凛。   “总之,我不喜欢的人,谁都别想逼我嫁。”阿曼倔强地答道。   阿落又问:“那这次你回去之后,万一你阿爸又逼你嫁给那个人的话怎么办?”   “我死都不会答应的。”阿曼斩钉截铁地答道,“何况,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说出这句话时,阿曼脸上染起一抹红晕,一双眸子直勾勾地盯着阿落。   “回家之后,我会对我阿爸据实相告,非那人不嫁。”   当阿曼抛下这句掷地有声的话时,在座瞬间安静下来,吉儿看了看阿曼,又看了看阿落,最后默默地低下头去,像个仓鼠似的抱着一小块馕慢慢地啃了起来。   师淮从始至终一语不发,眉头却紧紧地皱了起来。   最后还是阿落打破了沉默,他好奇地道:“原来你有喜欢的人?那人是谁?”   阿曼抱着膝盖,一双眼睛含情脉脉地注视着阿落,一字一句地道:“那个人年少有为,行侠仗义,不但长得帅气,身手也是一等一的好。特别是他的那双漂亮的眼睛,好像会说话似的,只有他那样的人,才配当我的夫君。”   现场的气氛再一次凝固了。师淮和吉儿都默然不语,阿曼这话已经说得不能再明显了,她的这位心上人的名字在两人的心中已经是呼之欲出。   可是唯独有一个人完全不在状态。   “哦,是吗?那就预祝你好运咯。”阿落伸手拍了拍阿曼的肩膀。   “呃?”阿曼顿时傻眼了,她以为自己已经暗示得很清楚了,但是眼前这个人仿佛天生脑子里缺了一根筋似的,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如果这个人真有你说的这么好,你阿爸阿娘一定会喜欢的。”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总算松了口气。”   “松了口气?为什么?”阿曼不解。   “我还以为你喜欢上师淮了呢。”阿落把身子往后一靠,撩起师淮背后的一缕长发,在指间把玩着道,“不过师淮他一点也不年轻,还是个瞎子,对吧?”   师淮冷冷地哼了一声:“是啊,我又老又瞎,横竖不会有人喜欢。”   “谁说的!”阿落拈着师淮的发梢,恶作剧似的在他的脸上撩来撩去,“我就喜欢啊。”   师淮脸微微一红:“别胡闹。”   随后阿落便和师淮你一言我一语地对话起来,彻底把阿曼冷落在一边,阿曼几次想插嘴都找不到机会,最后只能默然无语地坐在一边。   阿落这人,虽不能说大智若愚,但至少不傻。不可能听不懂阿曼的话中之意,唯一的解释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从来没有把关注的重点放在自己身上。换句话说,除了师淮,他对其他的人和事都不大上心。   不是不懂,而是懒得懂也不想懂。   马车继续在荒野之中行进,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迎来大漠尽头的日起月落,除了阿落一如既往地油盐不进,以及越发严酷的气候以外,一路上倒也无事发生。直到这日,他们遇到了一伙马贼。   这伙马贼约有二三十人,手握砍刀,身骑野马,阿落曾听当地人提起过,说这些个马贼个个凶悍好斗,杀人如麻,出没于通往西域的商道,打劫过路的行脚商。为了保证行商安全,走这条路的商队通常会在当地雇佣保镖随行。   不过对于师淮和阿落来说,这群马贼本身并未构成多大的威胁。师淮有裂渊在手,四五个马贼一起上也不是他的对手。再加上有阿落在一旁手持苍月弩精准命中目标,两人一远一近,配合默契,转眼间便让马贼们损兵折将。   马贼们眼见情况不妙,便只好打马而回,望风而逃。   “没用的东西,这么多人一起上都打不过我们!”阿落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   “这群人不简单。”师淮望着马贼们逐渐远去的背影道。   “怎么个不简单?”阿落不解,“他们不都落荒而逃了吗?”   师淮摇摇头:“他们没有杀意,也不像是来抢劫的。”   “不杀人也不抢劫?”阿落更纳闷了,“那他们是来干嘛的?”   师淮沉默不语,若有所思。   然而很快他们便发现,比起被马贼打劫,更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他们仅存不多的水居然在战斗中被这群马贼打翻了。   那是可以维持四五天的饮水。而眼下他们正在穿越的这片辽阔的荒漠,竟是一处水源也找不到。没有水,别说人受不了,连马儿也无法坚持下去。   这日夜里,阿落失眠了,一闭上眼,白天的那几个马贼的面孔便会浮现眼前,而自己手持惊鸿杀红了眼,手起刀落之处,鲜血肆意飞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诱人而危险的气味。   四人挤在狭窄的帐篷里,阿落一有动静,师淮立刻能感觉得到。   他隐隐察觉到阿落蜷缩着角落,身子瑟瑟发抖。于是把手搭在阿落肩上,轻声道:“阿落,你怎么了?”   阿落睁开昏暗的眸子,喉咙沙哑的他竟发不出声音,只能抓住师淮的衣袖,不停地发抖。   听着阿落越发粗重的呼吸声,师淮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抓住阿落的手,低声道:“跟我来。”   出了帐篷,师淮拉着阿落的手往前走,直到离帐篷足够远了,才停下脚步。   繁星如海,新月如钩。   阿落跟在师淮身后,摇摇晃晃地走出几步,扑通一声倒在沙子中。   “阿落!”师淮上前一步,将阿落抱在怀里。   阿落面色苍白,已是奄奄一息。干燥开裂的嘴唇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阿落,你等着,马上就好。”   惊鸿无声地出了鞘,师淮面无表情地用那锋利的刀刃在自己手腕上缓缓一划。   鲜血顺着被割开的口子汩汩溢出,师淮将伤口凑到阿落的嘴边,涌出的鲜血一滴又一滴,滴落在阿落的唇上。   血的气味终于让阿落有了反应,他本能的伸出舌尖,起初是舔舐,到后来阿落索性抓住师淮的手,贪婪地吮吸起来,仿佛一条干涸到濒死的鱼,忘乎所以地汲取着来之不易的甘霖。   两人身后不远处的帐篷后,吉儿躲在角落里,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她看到阿落将师淮扑倒在地,忘乎所以地吮吸着师淮的手臂。而师淮竟是一声不吭地躺在地上,对阿落予取予求。   吉儿连忙捂住眼睛,一张脸发起烧来,总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我这是……怎么了?”   不知过了多久,阿落终于回过神来,他半跪在地,双手沾满了鲜血,再低头一看,愕然发现师淮躺在身下,虚弱地喘着气,脸色苍白毫无血色。   “师淮!你怎么了!?我……到底干了什么!?”   阿落脑中一片空白,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完全没有印象,直到发现师淮的手腕淌着鲜血,他才顿时变了脸色。   “师淮!你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没事。”   师淮有气无力地支撑着身体坐起来,先是点了止血的穴道,然后用颤抖的手从怀中摸出一瓶金疮药。   “我来帮你!”阿落连忙接住金疮药,小心翼翼地将药粉撒在师淮手腕的伤口上。   “居然这么深……”   看着师淮手上那道深深裂开的伤口,阿落不禁目瞪口呆,或许是因为方才自己无意识中又舔又咬的,所以伤口竟是血肉模糊一片,令人不忍直视。   阿落心中百味杂陈,连包扎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没事。我不痛。”师淮的声音依旧是那么的云淡风轻,“你呢?感觉好多了吗?”   “不好。”   阿落一把抓住师淮的衣襟,红着眼眶瞪着他,痛心,愧疚,愤恨,百般滋味交织在心头,杂糅成了一种莫以名状的情绪,令他无所适从。   他知道,师淮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他没有冲师淮发火的理由。   所以他只能把额头抵在师淮胸口,低声道:“都怪我。”   师淮轻拍他的肩膀:“这不是你的错。”   “可是……”阿落颤声道,“我不想伤害你……与其这样,我宁可自己多吃点苦头。”   师淮抱着阿落的身体,安慰道:“我知道了。下不为例,行吗?”   阿落这才缓缓松开了紧蹙的眉间,讪讪地道:“怎么听起来怪怪的,明明该道歉的人是我才对……” 第十四章 琴音乱   两人在夜里折腾了一宿,阿落才好不容易睡上了一个安稳觉。   虽然方法有些凶残粗暴,但是师淮的血液暂时缓解了阿落这几日来掏心挠肺的饥渴。   然而这并不能改变缺水的窘境。一行人在没有水的荒漠中行走了三天三夜,就在大家人困马乏,体力快要到达极限之际,吉儿忽然指着前方大声道:“你们看!是朔云!朔云到了!”   吉儿兴奋的声音给快要奄奄一息的众人带来了最后一丝希望。   远方,依稀可见一座高耸入云的雪山,雪山脚下是一座巍峨雄壮的城池。   这并不是海市蜃楼的幻景,而是真真切切的朔云城。   从几百年前开始,这里便是鲜卑人的聚集地,后来鲜卑人中的第一大姓氏丘穆陵氏统合各部,建立了凉国。大齐国力强盛之时,凉国向大齐称臣,是附属于大齐的藩国。大齐势微之后,便失去了对塞北大漠的这片广袤之地的控制权。一时间,国境边塞战火不断,荒野上贼寇流窜,凉国与中原的商路也一度断绝。   “这就是朔云城吗?”阿落驾着马车,行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惊讶于这座遗世独立般屹立在荒漠之上的都市的繁华。   与城外荒芜的景色不一样,朔云城背靠雪山,山顶汩汩冒出的千年雪水顺流而下,汇入城中央一片新叶状的湖水之中,朔云城也因此得名新叶城。   阿落没有迟疑,直奔新叶湖而去。三天三夜滴水不进的四人一马此时都迫不及待地冲到湖边喝水,湖水冰凉却甘甜清澈,不但滋润了干渴的喉咙,也让长途跋涉的辛劳瞬间烟消云散。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阿落起身回头一看,只见一群手持兵刃,身着铠甲的凉国士兵不知从何处冒出,排成两列,一名身材高大,容姿俊雅的武将从士兵之中昂首阔步地走上前来。   “是追兵!?”   阿落一惊,条件反射地亮出惊鸿横在胸前,警惕地盯着眼前众人。   师淮把手搭在阿落肩上,淡然道:“不必紧张,静观其变。”   “哥——!”吉儿一见到为首的那名武将,顿时眼睛一亮,迎上去挽住他的胳膊开心地道,“哥,我好想你!”   “吉儿,你没事吧?”那名武将也欣慰地握住吉儿的手,上下端详起来。   “吉儿没事!我们之所以能平安无事,都是多亏了阿落和师淮两位恩公搭救。”说着,吉儿便拉着武将的手,走到阿落与师淮面前,将两人介绍给那名武将认识。   “在下慕容烨,是吉儿的兄长。多谢两位恩公搭救吾妹与公主殿下。”慕容烨对着两人抱拳行了一揖。   “公主?”阿落放下惊鸿,一头雾水,“你说谁是公主?”   “我。”阿曼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只见她从容不迫地缓步走上前来,“大凉国公主,丘穆陵曼殊就是我。”   “丘穆陵……曼殊?”阿落喃喃地道。   “丘穆陵是我的鲜卑姓,汉姓为穆。”曼殊眼波流转,轻声道,“你若是不习惯,也可以继续叫我阿曼。”   气氛正好,慕容烨却不解风情地插了一嘴:“末将翊卫车骑将军慕容烨,恭迎公主殿下回宫。”   曼殊脸色阴沉了几分,她没有搭理慕容烨,而是径直走到阿落面前,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事。   “阿落,把手伸出来。我有样东西要给你。”曼殊望着阿落的眼睛,无比认真地道。   阿落不明所以地伸出手去。   曼殊将一个翡翠扳指放在阿落掌心。   “这是?”阿落不解。   “这是我对你的感谢。”曼殊抿嘴一笑。   “值多少钱?”阿落问。   曼殊板起脸来:“这可是无价之宝,你可千万别拿去卖了。”   “哈?”阿落皱起眉头,“那还不如给我钱呢。”   曼殊与阿落相处多日,早已习惯了他的说话方式,此刻也并不介意,只道:“你想要金银财宝,那还不容易,改日我差人给你送去便是,你想要多少便给你多少。唯独这翡翠扳指,你一定要好好珍藏着,就当……就当这是我吧。”   说到最后,曼殊脸微微一红,也不等阿落回答,扭头就走。   “好了,回宫吧。”像是了却了重要的心事一样,曼殊对慕容烨道。   慕容烨对着曼殊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是,公主殿下。”      “难怪我说你们怎么看着不像姐妹呢。吉儿,这种事你怎么不早说啊?”   在跟随吉儿前往下榻之所的路上,阿落忍不住抱怨起来。   “并非吉儿有意隐瞒,只是我和公主两个弱女子孤身在外,以姐妹相称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吉儿苦笑着回答。   师淮若有所思地道:“在凉国,除了实力最为强大的丘穆陵氏之外,慕容氏也是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吉儿姑娘想必也是非富即贵吧?”   吉儿摇摇头:“吉儿只是公主身边一名普普通通的丫鬟。”   “丫鬟?”师淮微微皱眉,“慕容氏子孙怎会在公主府中做丫鬟?”   吉儿眸中掠过一丝黯然之色:“此一时彼一时,慕容家的荣光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二位恩公,我们到了。”   说话间,三人已经来到了皇城脚下的一处深宅大院前。   “这就是我们要住的地方?”阿落一瞬间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他本以为吉儿会带他们去驿馆。   “这是公主的私宅。”吉儿道,“为了感谢二位相救之恩,公主决定将此宅赠予二位恩公。”   “送给我们!?”阿落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那她住哪儿?”   吉儿笑了:“少侠请放心,这里并非公主府,只是一座别院。两位恩公,这边请。”   谁知阿落还未答话,师淮便冷冷地开口道:“不必了。我们送公主回来,不过是做了个顺水人情,当不起如此重礼。”   说罢,师淮拉住阿落的手便要转身离开。   “师大侠等等!”吉儿上前一步,挡在师淮面前,“这是公主的一片好意,还请恩公不要推辞,二位若是对吉儿的安排有何不满,还请直说,吉儿一定竭尽所能……”   “吉儿姑娘误会了。”师淮打断了她,“我没有任何不满,我所求的不过是一间客房,能遮风挡雨足矣。”   吉儿连忙改口:“那吉儿为二位在城中最好的客栈安排一间上房,日后再送上厚礼作为补偿,二位意下如何?”   “住的地方我们自己会找。厚礼大可不必。”师淮断然拒绝。   吉儿的表情一僵,随即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吉儿姑娘!?你这是做什么??”阿落被吉儿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若两位执意不肯接受吉儿的安排,公主定会怪罪吉儿怠慢了两位恩公。吉儿无法向公主交代,只能在这儿长跪不起,直到恩公答应吉儿的请求为止。”   吉儿这当街一跪,瞬间引来了过路人的纷纷侧目,不少人围上来看热闹,对着三人指指点点。成为众矢之的的感觉让阿落着实有些难堪,他拉住师淮的手小声道:“师淮,我看吉儿是来真的,要不你就答应了她吧。”   师淮:“……”   最终,师淮还是接受了吉儿的安排,和阿落一起住进了朔云城最好的客栈。吉儿忙前忙后地替他们打点好一切,又替他们预付了一个月的房钱,这才心安理得地离去。   如此这般折腾了一番,两人真正安顿下来之时,夜色已悄然降临,阿落累得一头栽倒在床上,身子陷在软绵绵的锦被之中,在宽敞的床上来回打滚。   “折腾了半个月,总算能睡上一次好觉了!”   师淮却心事重重地站在窗前,他似乎对于眼前的一切无动于衷。   “怎么了,师淮?”阿落问,“这么好的房间,你还是不满意吗?”   “不。”师淮不动声色,淡淡地开口,“我只是不习惯这种过分的好意。”   “这不算过分吧,毕竟咱们这一路上可是差点赔上了性命。”阿落呈大字型地躺在床上,感触良多地道,“不过我是真没想到,阿曼竟然是公主,看来偶尔做做好事还是不错的。”   师淮回过头来:“你真觉得这样不错?”   阿落没注意到师淮的神色,只是理所当然地点头:“难道不是吗?咱们都吃了这么久的苦了,也该享享福了啊。”   “是吗。”师淮脸色似乎更黑了,“那你待在这儿享福吧。我就不奉陪了。”   师淮说走就走,阿落连忙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下来,上前一把抱住他的腰。   “喂!天都黑了,你要上哪儿去啊?”   “公主的好意,我受不起,也无意受领。”师淮冷冷地道。   “你在说什么啊?”阿落一头雾水地道,“救了公主的又不是我一个人,你怎么就受不起了?”   师淮:“你真以为公主做这些只是因为我们对她有救命之恩?”   阿落:“不然呢?”   师淮面对着阿落,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半晌后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见师淮始终愁眉不展,阿落忽然心念一动,在角落里捣鼓了一会儿,翻出师淮的那把漱玉琴,抱于膝上。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拂,清丽灵动的旋律便如泉水般叮叮当当跃然弦上。   过去,为了让阿落修身养性,师淮一直劝说他好好学琴,可惜阿落玩心太重,始终沉不下心去学琴。后来,阿落在竹西书院无所事事,每天跟着傅先生学习音律,才渐渐明白了师淮的苦心,原来抚琴真的可以怡情。   尤其是师淮不在身边的时候,闲来无事偶尔弹上几曲,就好像回到了师淮手把手地教自己学琴的日子,倒也不失为一个排遣寂寞的好办法。   虽说琴技相较过去已有很大进步,但阿落对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很有自觉,所以他从未想过在师淮面前献丑,如今情急之下搬出漱玉琴,实在是因为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方法能讨师淮欢心,只有姑且一试。   一曲奏毕,阿落怀着期待和紧张的心情抬起头来:“师淮,我弹得如何?”   谁知师淮却像是失了神一般,一副心绪恍惚的样子,脸上不知为何多了两行泪痕。   阿落不禁错愕:“不会吧?我弹得有这么难听?”   师淮终于回过神来,他背过身子,拭去脸上的泪痕:“没有,我只是……许久没听到你的琴声了。”   “这话应该是我来说才对。”阿落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将身子往旁边一挪,“好了,现在轮到你了。”   “我弹得不好……”师淮面有难色。   “谁说的,我就爱听你弹。”   说着,阿落不由分说地拉着师淮在自己身边坐下,自己则抱膝坐在一旁,用充满期待的眼神注视着师淮。   师淮实在拿他没办法,在漱玉琴前静坐了片刻,屏息凝神,指尖轻抬后又落下,铮地一声拨响琴弦。   与阿落那清亮灵动的琴音不同,师淮的琴声低沉而质朴,一如他的箫音那般意境悠远,饱经沧桑。听他的琴音,仿佛是在饮一杯盛满风霜的浊酒,入口苦涩,然而回味无穷。   阿落起初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师淮的琴音没有大起大落,有的只是浅唱低吟。说来也怪,这明明是阿落第一次听师淮弹起这首曲子,但不知为何,他却听出了似曾相识的感觉。似乎每一个音都在若有似无地撩拨着他内心深处的某一根弦。   不知不觉中,一种无法言说的哀愁浸透了他的五脏六腑,模糊了他的视线。   那时候的阿落还不知道,这首曲子的背后究竟有着怎样一段故事。他只知道,自己的思绪是在一个刺耳的断弦声中被猛然拉回来的。   师淮急促地喘息,额头全是汗水,面色苍白。   “师淮?你怎么了?”   阿落连忙伸出手去,用衣袖替师淮拭去额头的汗水。触碰到师淮肌肤的那一刹那,他才发现师淮的额头冰凉得有些吓人。   “师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阿落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不……”师淮这才回过神来,他抚摸着那根断成两截的琴弦,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我只是有种不好的预感。”   “什么预感?”   师淮沉默了良久,最后艰难地开口道:“我想尽快离开这里。”   阿落睁大眼睛:“可我们今天才刚到朔云城……”   “如果阿曼公主要你留在她身边。”师淮打断了他,声音僵硬地道,“你是留下来,还是跟我走?”   “当然是跟你走。这还用问吗?”阿落不假思索地回答。   听到这句话,师淮的表情略微缓和了一些。   “哦,我知道了。”阿落眼珠子一转,盯着师淮道,“你是担心我贪图荣华富贵,留在公主身边替她卖命,从此以后与你分道扬镳吧?”   师淮自嘲地笑了笑:“我一没钱二没权势,你跟着我只能过苦日子。不管怎么看,都是留在公主身边更明智。”   “喂,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啊,我是那样没心没肺的人吗?”阿落不服气地反驳,“再说,跟着你,再苦再累我也乐意。”   师淮:“……人在江湖,很多事身不由己。”   阿落不以为然:“那是你们大人的借口,与我无关。我就是我,违心之事打死也不做,谁都强迫不了我。”   师淮眉梢微挑,心中似有触动,他不再说话,而是将那根断弦拈在指间,若有所思。 第十五章 试探   那一晚的师淮究竟怀着怎样的心事,阿落无从得知,然而断了的弦还是得想法子续上。次日正午时分,阿落拉着师淮,正准备到街上逛逛,一出门便听到客栈一楼传来一片嘈杂之声。   两人闻声下楼,来到大堂的那一瞬间,阿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只见客栈被堆积成山的箱子堵得水泄不通,慕容烨站在客栈门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几个杂役扛着大大小小的箱子在客栈中进进出出。   “慕容将军,这是干什么?”阿落来到门口,不明所以地道。   “阿落少侠,师大侠。”慕容烨转过身来,冲着二人行了一礼,“这些是公主的一点心意,还请二位笑纳。”   “这叫一点!?”阿落看着这一箱箱的礼物,心想有钱人的思维果然是平民百姓无法理解的。   “慕容将军。”师淮一身素衣,背上背着他的那把漱玉琴,面无表情地开了口,“礼物太过贵重,我们断不能收。”   “是啊。”阿落也在一旁附和,“慕容将军,你回去告诉公主,叫她以后不要再送了,反正我们用不完也带不走,不是浪费嘛。”   “没关系,反正来日方长,东西再多也总有用完的时候。”慕容烨客客气气地回了一句,然后不经意间转移了话题,“二位这身打扮……是打算上哪儿去?”   “琴弦断了,正打算出门买根新的。”阿落回答。   “哦?那真是太巧了。”慕容烨笑道,“末将也正打算到市集上去,二位初来乍到,想必人生地不熟,若不嫌弃,末将愿与二位一同前往。”   阿落:“有本地人做向导,确实是要方便一些。师淮,你说呢?”   师淮略一沉吟,点头道:“也好,那就有劳慕容将军带路了。”   朔云城昼长夜短,人们大多睡到正午才起身干活。而正午时分,正好是开市之时。与中原都城相比,朔云城虽然没有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也没有箫鼓喧腾的大街小巷,但是市集上却能看到来自西域诸国的各种奇珍异宝,蕃货远物。许多东西是阿落过去在中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   而在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商铺中,自然不乏阿落他们要找的琴行乐坊。慕容烨毕竟是本地人,对市集上大大小小的店家了如指掌,有他的带路,阿落和师淮的确省了不少事。   阿落不懂琴弦,在他看来东西都一样,分不出好坏,但师淮就十分挑剔,从丝弦的原料到做工,再到手感与音质,每一个环节都极其讲究。在货比三家之后,师淮最终在一家汉人开设的琴坊相中了心仪的丝弦。   “师大侠眼光不错,这家琴坊的斫琴师的手艺在咱们朔云城中可是数一数二的。”出了琴坊之后,慕容烨也忍不住对师淮新买的琴弦赞不绝口。   “弦的确是好弦。”师淮淡淡地道,“只不过,再好的弦,也比不上原来的那一根。”   看来,师淮仍对昨晚弹断的那根断弦念念不忘。   阿落忍不住打趣他:“别人都是喜新厌旧,你却偏偏故弦情深。看你这么宝贝这琴,我都有点好奇这斫琴师到底是谁了。”   说到这儿,师淮忽然沉默了。   “怎么不说话了?”阿落盯着师淮,眼神一下子犀利起来,“该不会是旧情人吧?”   阿落本意只是想开个玩笑,谁知师淮竟是一脸心事重重,始终缄默不语。阿落顿时紧张起来:“不会吧?我就随便说说,你还真有!?”   正说话间,一旁忽然窜出个黑影,狠狠地往阿落腰上撞了一下,阿落站立不稳,一个趔趄扑倒在师淮怀中。   “我的腰!”阿落倒吸一口冷气,揉着被撞疼的腰,骂骂咧咧地道,“谁走路这么不长眼!?”   “阿落,你没事吧?”师淮抱着阿落,伸手在他的腰间摸了摸,眉头一皱,“嗯?你的钱袋呢?”   “糟了!是刚才那个人!”此时阿落也终于反应过来。他一回头,那贼头贼脑的黑影已经混入人群之中,落荒而逃。   “少侠莫急!这里交给我!”   话音未落,身旁的慕容烨已经箭一般地冲了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慕容烨身轻如燕,如风一般穿梭在拥挤的人潮之中,灵活地避开往来的行人,转眼间便已大大缩短了与那窃贼之间的距离。最后脚尖点地一个腾空而起,落在那窃贼的前方挡住了他的去路。   窃贼见势不妙,一把推开周遭行人,将路边的小摊撞了个鸡飞狗跳,随手抓起瓦罐与杂物就往后扔,而他则趁乱飞身闪入旁边一条偏僻的小巷中。   “还想跑!?”   慕容烨眼疾手快地避开向他飞来的瓦罐与杂物,侧身凌空一脚,踢皮球似的将一个破瓦罐踢了回去,啪地一声,那瓦罐狠狠命中了窃贼的后脑勺之后碎了一地,紧接着几块碎片倏倏飞过,分别击中窃贼背上和双腿的几处穴道。窃贼顿时双膝一软,向前扑倒在地,动弹不得。   这时,慕容烨才慢条斯理地走上前去,一把揪住窃贼的后领,轻而易举地将他提溜起来。   “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啊!”窃贼忙不迭地求饶。   然而慕容烨不为所动:“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当着禁卫军的面偷人钱财,好大的胆子!”   与此同时,在附近巡逻的禁卫军也闻讯赶来,当师淮和阿落赶到时,鼻青脸肿的窃贼已经被禁卫军们五花大绑地捆起来押解回府。   “想不到慕容将军原来还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啊。”   作为一个目睹了全程经过的围观者,阿落忍不住鼓起掌来。他原以为慕容烨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禁卫军将领,如今多少有些对他刮目相看了。   慕容烨转过身来,将钱袋双手奉还,谦虚一笑:“一点三脚猫功夫而已,让二位见笑了。”   “若我没记错……”师淮略一沉吟,“翊卫一职不过区区正八品小官,慕容将军有此身手,不得不说……实在大材小用了。”   阿落也好奇地道:“是啊,慕容将军,大凉的禁卫军都像您这般厉害吗?”   慕容烨不置可否,露出了一个谦恭却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哥?还有阿落少侠,师大侠?”   阿落还要再问,身后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看,吉儿站在满地狼藉之中,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咳咳,没什么。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阿落笑着解释,“吉儿也是来市集买东西的?”   “吉儿是奉公主之命,前来给二位恩公送请帖的。听客栈掌柜说二位去了市集,所以便过来这边看看。”   阿落奇道:“请帖?什么请帖”   吉儿从怀里掏出一封帖子,双手呈上:“阿落少侠,师大侠,公主殿下邀二位明日酉时到未央湖月照亭赴宴。”   “我说你家公主怎么事这么多,一会儿送礼一会儿赴宴。”阿落也不接过请帖,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不去不去……哎,好痛!?”   师淮狠狠掐了一把阿落的大腿,及时打断了他的口无遮拦。   “吉儿姑娘。”师淮淡淡地开口,“不瞒你说,其实我和阿落打算明天就离开这里。”   阿落暗自一惊,虽然师淮之前的确说过想要尽快离开朔云,但具体什么时候走,还没个准数,如今他突然开口说明天要走,就连阿落本人也是头一次听说。   不过此时此刻,阿落决定保持沉默。   “明天?”吉儿和慕容烨相视一眼,露出为难的神色,“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师淮斩钉截铁地回答。   慕容烨忽然开口道:“若这次的晚宴,王上也要来呢?”   “王上?”师淮一皱眉,“你是说,凉王?”   吉儿点点头:“王上平日里最疼爱的就是公主,这次得知二位千里迢迢护送公主回朔云,说什么都要亲自当面道谢。”   慕容烨:“王上的面子,二位总不会不给吧?天大的事,等过了明日再说也不迟啊。”   “有天大的事也不让走吧。”阿落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慕容烨:“……”   师淮干咳了一声,对吉儿和慕容烨道:“吉儿姑娘,慕容将军,多谢你们为我们二人费心。既然这请帖是凉王的意思,那我们也只能却之不恭了。”   “这么说你们是答应了!?”吉儿大大地松了口气,同时心中又怀着些许愧疚,小声道,“对不起……二位明明有自己的安排,却三番两次迁就吉儿的任性。吉儿实在是……”   说着说着,吉儿便眼眶一红,竟又是条件反射地想要下跪。   师淮伸手将她扶起,好言安慰道:“吉儿姑娘不必如此。你和慕容将军也是奉命行事,大家各有各的难处,不过相互体谅而已。”   “切……”而就在师淮与慕容兄妹对话之时,阿落却独自一人蹲在一旁,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满地的瓦砾,至始至终一语不发。   好不容易送走了吉儿和慕容烨之后,阿落才悻悻地开了口:“这就是你所谓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师淮无奈:“不然呢?难道你打算甩脸子给凉王看?”   阿落哼了一声:“我又不认识那个什么凉王?我凭什么给他面子?”   “噤声!”师淮立刻打断了他,“这种掉脑袋的话也说得?再说,若是我们出言拒绝,凉王肯定迁怒于吉儿与慕容将军,怪他们兄妹俩办事不利怠慢了我们,就算你不怕死,也不能让他们为难吧。”   “行行行,我去还不行吗,你们大人屁事真多。”眼看着师淮又要开始念叨,阿落立马举双手投降,转身落荒而逃。   师淮叹了口气,一想到明日的赴宴,眉间又深深地皱了起来。   未央湖位于朔云城东郊,是一座供凉王与公主皇子们玩耍游猎的行宫御苑。次日,在吉儿的引领下,师淮与阿落准时地来到约定地点,月照亭。   此时正值盛夏,湖畔的水面上莲叶田田,一簇簇荷花迎风摇曳,送来阵阵若有似无的淡香,荷花深处时不时传来银铃般的嬉笑声,是宫女们摇着小舟在藕花深处采莲。   面对此情此景,阿落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差点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要不是早知道这儿是朔云,我还以为自己回到了江南呢。”一边走来,阿落一边由衷地发出感叹。   “那是因为王上对中原文化一心向往,自从王上即位以来,就一直不遗余力地在凉国上下推行儒学,效仿中原王朝的礼仪,作明堂,建太庙,并重用汉人为官。”侍立于二人身后的吉儿适时地为阿落解答起疑惑。   阿落恍然大悟:“难怪他如此款待我们,原来是因为我们是汉人吗?”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爽朗的笑声。   “二位有恩于公主,于公于私,孤理当尽心款待。”   阿落循声望去,只见一男一女在宫女们的簇拥下迎面走来。   说话之人是一名三十来岁的壮年男子,身高八尺,宽额长脸,有着与阿曼一脉相承的小麦色肌肤,眉目间透出一股不怒自威的帝王威仪,想必便是凉王无疑了。   凉王身边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丘穆陵曼殊,不知是因为回到宫中之后伙食得到了改善,还是因为妆容的缘故,此时的她看起来气色好了许多,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披在肩后,一袭火红色的长裙曳地,罗带飘逸的模样更衬出她身为公主所应有的高雅贵气,与几天前那副落魄潦倒的样子形成了天壤之别。   “阿落!”   曼殊一见阿落,便显而易见地眉飞色舞起来,一副恨不得立马飞奔到阿落身边的样子,却又因为身为公主的矜持而不得不压下呼之欲出的热情。   师淮刚要下跪行礼,凉王连忙上前一步,将他扶起:“二位义士就是曼殊的救命恩人?”   见凉王果然如传说中所说的那般礼贤下士,师淮心下稍定,也毕恭毕敬地回了一礼:“不敢当。草民师淮。”   “那么这位就是……”   未等凉王说完,阿落便朗声答道:“我叫阿落!”   或许是意外于阿落的不拘礼数,凉王煞有介事地将阿落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   “果然是一表人才,英雄出少年。”凉王似乎对阿落颇为满意,眯起眼睛点头称赞,“曼殊一回来就成天在孤的耳边念叨你的名字,孤的耳朵都快要起茧啦。”   “父王!”曼殊抱着凉王的胳膊嗔道,抹了胭脂的脸颊更红了。   “来来来,二位义士是座上宾,千万不要客气。”   凉王挥手招呼二人入座,鱼贯而入的宫女们呈上丰盛的菜肴与美酒。面对一桌子的山珍海味,阿落看得眼睛都直了,他平时跟着师淮,习惯了粗茶淡饭的生活,哪里见过这么多好酒好菜,当下也不理会凉王与曼殊,直接伸出筷子夹起一块肥美的羊肉。   师淮尴尬地干咳了一声,谁知阿落却手一拐,将羊肉塞进师淮碗里:“愣着干嘛,快吃啊。”   师淮扶额:“草民教导无方,请王上与公主恕罪。”   曼殊忍俊不禁地掩着嘴,盯着阿落一直笑。凉王见女儿开心,自然也不与阿落计较。   比起阿落的行为举止,凉王似乎对师淮与阿落的关系更感兴趣,席间一直在打听两人的出身与家室。师淮几乎不怎么动筷,从始至终正襟危坐,对凉王的问题有问必答。   “草民祖上三代都以铸剑打铁为生,后来家人死于战乱,为了讨生活,草民不得不游走于诸国之间,靠着家传的铸剑手艺以及自学成才的一身武艺混口饭吃。至于阿落……”一提到阿落,师淮的声线忽然低了下去,“他是个孤儿。”   正在大快朵颐的阿落心中一动,停下了动作。   “我们二人原本非亲非故,同为天涯沦落之人,能在这乱世中萍水相逢,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阿落转过头,见师淮也正好面对着自己,如果师淮有眼睛,想必此刻他的目光一定十分温柔。   “正所谓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凉王听罢,唏嘘不已,“不知二位义士今后有何打算?”   “当然是继续流浪,四海为家,对不对,师淮?”阿落不假思索地答道。   “这就是我们的命。”师淮苦笑道,“其实也还好,我们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了。”   “这怎么行呢!”曼殊忍不住开口道,“这样的生活朝不保夕,总归不是安身立命的长久之计吧。”   “是啊。”凉王也跟着附和,“你们在回朔云的这一路上历经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终于来到了朔云城,难道就没想过在这里定居?”   阿落一脸无所谓:“朝不保夕怎么了,九死一生又怎么了?我觉得这样挺好啊。”   “哪里好了?”曼殊明显有些着急了,“在咱们朔云,你有吃有穿有人伺候,哪点不比在外边流浪好?”   谁知阿落却毫不领情:“我又不需要人伺候,啊对了,说到这个,客栈里的那些礼物你赶紧叫人都拿回去。”   曼殊一愣:“为什么??”   阿落:“因为我和师淮明天就要离开朔云。”   “你们明天要走!?”曼殊这下彻底坐不住了,“不行!我不准!”   “凭什么不让我们走?”阿落奇道。   “就凭……你身上有我丘穆陵曼殊的信物!”说到这儿,曼殊脸上又是一红,“阿落,那日分别时,我给你的翡翠扳指,你可还带在身上。”   阿落从怀里掏出那枚扳指道:“你是说这个?”   “没错。这是我母后留给我的最重要的遗物,她说,当我遇到心仪之人时,就将这枚扳指送给他。”说到这儿,曼殊顿了一顿,目光灼灼地注视着阿落,一字一句地道,“我看上你了,阿落。做我丘穆陵曼殊的驸马吧。” 第十六章 定风波   面对曼殊突如其来的告白,阿落一时间呆若木鸡。   “公主,婚姻大事,不可儿戏。”最终,还是师淮率先打破了沉默。   “当然不是儿戏。”说着曼殊转向凉王,“父王,你答应过会替儿臣作主的,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凉王苦笑着摇头道:“你这孩子……孤是说过要替你作主,可你贵为公主,就不能稍微矜持一点,看看人家阿落少侠,都被你吓得不敢说话了。”   “喂!阿落。”曼殊见阿落低头不语,焦急地追问了一句,“你说话呀。”   阿落没有答话,他只是默默地从坐席上站起来,取下曼殊送给他的那枚翡翠扳指,放在桌上。   “早知道这扳指有这层含义,我说什么也不会收下。”   他不紧不慢地开口道。   曼殊脸色一变:“……什么?”   阿落堂堂正正地迎上曼殊的视线,一字一句地说出了掷地有声的三个字。   “我拒绝。”   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曼殊整个人都呆住了,仿佛听不懂阿落在说什么一样,难以置信地再一次反问。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不会娶你。”阿落斩钉截铁地答道。   “你……!”   曼殊那一片空白的大脑总算是理解了阿落所说的话,一瞬间,难以言喻的耻辱感涌上心头,令她无地自容。就连那枚静静躺在桌上的翡翠扳指仿佛也在对她发出无声的嘲笑。   身为堂堂大凉国公主,凉王的掌上明珠,曼殊是在众星捧月的环境下长大的,从小到大,只要她想,没有什么是她得不到的。而驸马这个头衔,更是大凉国男子眼中无上的荣耀,为了当上驸马,多少王公贵族挤破了头,只有她看不上别人,断没有别人看不上她的道理。   更何况这枚翡翠扳指是母后留给她的遗物,是她送给心上人的定情信物,哪有送出手了之后被对方退还的道理?   她丘穆陵曼殊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   一想到这里,她的身子不禁颤抖起来,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她一把抓起那枚翡翠扳指,扬手一扔,那扳指便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最后扑通一声掉进湖里。   “胡闹!”凉王拍案而起,厉声道,“有话不能好好说?拿你母后的遗物撒什么气!”   “明明是他嫌弃我!”曼殊又羞又恼地指着阿落道,“除了他,这扳指我不会给任何人,他不要,那就谁也别想要!”   “你!”凉王气得脸都白了,一怒之下高举起右手,眼看着一记耳光就要落下,曼殊红着眼眶,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道:“父王,你要打我?”   凉王手举在半空中,可偏偏就是落不下去。看得出来,凉王对这位逝去的皇后一定感情颇深,见自己的宝贝女儿如此糟践亡妻的遗物,他是又气又拿她没办法,说到底,曼殊的任性还不是自己惯出来的?   这时,侍立于一旁的吉儿见势不妙,连忙上前跪在凉王面前道:“王上息怒,公主只是一时冲动,奴婢这便去将扳指找回来。”   “吉儿姑娘,此事因我们而起,怎么能连累你?”师淮站起身来,“还是让我来吧。”   阿落一听这话哪里还坐得住,一把拉住师淮,急道:“你在说什么呢?你什么都看不见,要怎么找?”   “是啊,师大侠。”凉王也意识到自己方才也有些失态,松口道,“一枚扳指而已,丢了便丢了,没必要如此大张旗鼓。”   师淮:“扳指虽小,却寄托了对逝去之人的思念,若非重要之物,王上又何至于动怒至此?”   凉王听了这话,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   “你坐下!我去!”阿落按着师淮的肩头,让他坐下,“你眼睛看不见,下去也没用。”   说着,阿落也不避嫌,当着众人的面就开始脱衣服,曼殊没想到他说脱就脱,眼看着阿落三下五除二地把上衣脱了个精光,露出紧致结实的上半身,她连忙满脸通红地把头扭了过去。   阿落将上衣随手往师淮怀中一扔,师淮抱着他的衣衫,满脸忧容。   “阿落,你识水性?”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在竹西书院的时候,我还经常跟朱琛他们下水抓鱼呢。”阿落一边说,一边活动筋骨,“你就等着看吧,我去去就来。”   说罢,也不等师淮回话,便纵身一跃跳入湖中。   阿落下水之后,其余众人都站在岸边,焦急地等待。   一刻钟过去,水面依然平静如常。   “阿落少侠真的没事吗?他下去这么久了,怎么一点儿也没浮起来?”吉儿望着毫无动静的水面,担心地道。   曼殊一语不发,表情却是逐渐铁青,越发不安。   凉王一颗心也是七上八下的,转头对师淮道:“师大侠,阿落少侠不会出事吧?”   师淮安慰两人:“二位稍安勿躁,阿落做事还是有分寸的,既然他说他能做到,那我们只要相信他,耐心等待便好。”   话虽如此,但此时此刻,师淮才是所有人当中心里最没有底的那一个。一来,阿落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展示过水性,二来,喜欢铤而走险是阿落的坏习惯,即使他真的识水性,也难保他不会因为乱来而出什么意外。   就在四人各怀心事地焦急等待之时,忽然间,平静的水面传来哗啦一声,一个脑袋探了出来,朝着这边挥舞起手臂,正是阿落。   阿落:“我找到啦!”   众人均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阿落游到岸边,浑身湿漉漉地上了岸。凉王见状立刻迎上前去,上下打量起阿落来。   “阿落少侠,你没事吧?”   “小菜一碟!陛下,您收好了。”阿落气喘吁吁地将翡翠扳指放在凉王掌中,末了还不忘加一句,“可别再让公主随手乱扔了。”   曼殊无比尴尬,却又不好发作,只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低头站在一边。   凉王拍着阿落的肩膀,连连称赞:“阿落少侠不但武艺高超,还如此精通水性,这么小的一枚扳指,也能被你给找到,朕该如何感谢你才好……”   “我不要什么感谢。我只求公主收回成命。”阿落转头看着曼殊,“公主,我从未嫌弃过你,但我有不能娶你的理由。”   曼殊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里满是迷惑:“……理由?”   阿落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径直向师淮走去。此时的师淮正默默地捧着阿落的衣物,站在众人身后不远处,待阿落走近,才伸手将衣物递了过去。   阿落洒脱地甩了甩长发上的水珠,却没有伸手接过衣物,而是用一双又黑又亮的眸子注视着师淮。   “因为,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除了他,我谁都不要。”   师淮猝不及防,脸上不易察觉地闪过一抹晕红。   “先把衣服穿上,小心受了风寒。”但是很快,师淮便恢复了镇定,将衣物温柔地披在阿落身上,包裹住他赤裸的上半身。   站在一旁的曼殊仿佛遭到迎头一棒,呼吸一窒:“那人……是谁!?”   阿落拢着衣物回过头来,调皮地眨了眨眼睛:“不告诉你。”   “你……!”曼殊气不打一处来,却是拿阿落半点办法也没有,只能泄愤似的把脚一跺,扭头离席而去。      曼殊一阵风似的冲进公主府后院,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的她一抬脚往院子中的一棵参天古树的树干上狠狠一踹,却不料脚尖上猝不及防的一阵钻心剧痛,痛得她弯下腰来,抱着脚直叫唤。   这时候吉儿连忙从身后跑了过来,搀扶着曼殊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道:“公主息怒。”   “息什么怒!?”曼殊气得一拍石桌,一张脸涨得通红,“我蒙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你还叫我忍气吞声!?”   吉儿半跪在曼殊面前,脱下她的鞋,将她那只有些红肿的脚丫子抱在怀里,一边轻轻揉着一边安慰道:“公主,阿落不接受您的好意,那是他有眼无珠,您犯不着为了这样一个不识好歹之人伤了自己的千金之躯啊。”   “可是我不甘心!”曼殊越说越委屈,两行泪珠滚滚而落,“你说,我到底哪里不好,哪里配不上他?”   吉儿注视着曼殊,表情认真地道:“在吉儿眼里,公主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曼殊心头一热,抹了一把眼泪,小声嘀咕道:“还是你对我最好。阿落要是有你的一半温柔就好了。”   吉儿笑道:“阿落不是不喜欢公主,只是已经心有所属。”   “那根本就是他用来搪塞我的借口。”曼殊愤愤然地道,“他从小就和师淮相依为命,四处流浪,怎么看都不像是心中惦记着谁家姑娘的样子。”   吉儿低下头去:“若他牵挂之人不是女子呢……”   “什么意思?”曼殊忽然沉默了,她盯着吉儿看了一会儿,沉声道,“吉儿,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   吉儿眼神忽然闪烁起来,就在她欲语还休之时,管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公主,翊卫车骑将军慕容烨有要事求见。”   曼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现在心情不好,谁也不想见。”   “可是公主,慕容将军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说要为您引荐一位贵客。”   “公主。”吉儿替曼殊穿上鞋,“汉人有句话叫做无事不登三宝殿,您也知道,兄长难得来一趟公主府,定是有要事相谈,您就别让他吃闭门羹了吧。”   “好吧。看在你的份上,我就见他一见。”曼殊无奈,起身瞥了吉儿一眼,“你别走啊,我话还没问完呢,回来再好好‘审’你。”   “是。”吉儿苦笑着应下。   曼殊走后,吉儿果真哪儿也没去,就这么站在后院里,默默地等候了将近一个时辰。   直到亥时,夜寒露重时分,正堂方向终于走出一人,看模样不是别人,正是慕容烨。慕容烨见吉儿独自一人站在树下等待,便走上前来道:“吉儿,别等了。今晚没你的事了。”   吉儿一愣:“没我的事?这是何意?”   慕容烨:“公主与客人相谈甚欢,估计这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了。”   吉儿一下子懵了,她本以为曼殊满心惦记着阿落的心上人究竟是谁,今晚上非得抓住自己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谁知莫名其妙地来了这么一个贵客,竟让曼殊将阿落的事抛诸脑后。想到这里,吉儿更是好奇:“哥,你带来的那位客人究竟是谁?”   “与你无关的事,不要多问。”慕容烨拉着吉儿的手往外走,“走吧,今晚用不着你伺候她了,跟哥一起回家吧。”   “可是我答应了公主她……”   吉儿说到一半,慕容烨忽然一个眼刀飞过来,沉声打断她:“吉儿!听话!”   感受到了哥哥隐隐的怒气,吉儿只好把后半句话给咽了回去。   兄妹俩出了公主府,一前一后默默地走出一段路之后,慕容烨忽然低声开口道:“吉儿,哥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哥,有话你说。”吉儿道。   慕容烨转过身来,神色严肃地看着她:“现在你是公主身边的丫鬟,下人伺候主子,的确天经地义,不过你要记住,我们慕容家,不会永远屈居于丘穆陵氏之下。”   “哥……”吉儿望着慕容烨,眼神中闪过一丝痛楚。她抿着下唇,半晌才开口道,“吉儿明白。”   一场闹剧般的夜宴,在混乱中草草收场。   曼殊公主的求婚被阿落当面无情拒绝,这折损的不光是公主自己的颜面,也丢了凉王乃至整个大凉国的颜面。于情于理,凉王是断然不能轻易饶过阿落的,但是念在师淮与阿落毕竟是曼殊的救命恩人,而且阿落奋不顾身地跳进湖里,将曼殊丢掉的翡翠扳指找了回来,也算是将功抵过,凉王也不好意思再与师淮和阿落为难。   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师淮与阿落算是逃过了一劫。   然而,师淮与阿落想要尽快离开朔云的愿望也暂时落了空,因为回到客栈之后的他们很快就发现,他们被监视了。   自从月照亭之宴以后,不管两人走到哪儿,都会有人暗中跟随其后。   不仅如此,朔云城也加大了城防,严格管控审查进出朔云城的人员,阿落甚至还被下了禁足令,不允许踏出朔云城半步。   想也不用想,这一切肯定是曼殊公主的所作所为。曼殊公主似乎想要将阿落软禁在这偌大的朔云城中,至于将阿落软禁起来到底想干什么,谁都不清楚,唯有一点可以确定,就是她似乎并不打算就此认输。   而面对曼殊公主的监视,阿落采取的是以不变应万变的策略。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公主送来的礼物,阿落全给退了回去,公主送来的钱,他也分文未取。与此同时,介于客栈中人多眼杂,师淮和阿落搬离了现在的客栈,在一个偏僻而人烟稀少的小客店中落了脚。   离开客栈的那一天,为人厚道的掌柜将多余的房钱尽数退回,师淮正愁这退回来的钱该如何处置,吉儿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了两人面前。   吉儿看着师淮手中那沉甸甸的银两,脸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师大侠……”吉儿看了看师淮,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吉儿姑娘?有何难处尽管直说。”   师淮的声音很温柔。可越是如此,吉儿的表情越是黯然。   “师大侠,我……”吉儿咬了咬下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她伸手接过银两,抱在怀里,扭头一言不发地跑开了。   “吉儿怎么了?”阿落看着吉儿远去的背影,疑惑地道。   师淮:“什么怎么了?”   阿落:“我也说不上来,就感觉今天的吉儿有点怪怪的。”   师淮:“吉儿姑娘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阿落摇摇头:“才不是!今天吉儿一来就盯着你看,好像有什么话要对你说,却又难以启齿。”   “你想多了吧?”师淮不禁皱眉。   “绝对不是!我的直觉可是很准的。这里面一定有猫腻。”阿落不满地眯起双眼,酸溜溜地道,“我知道了,一定是你成天就知道护着她,那日在未央湖边也是,她一开口说要去找扳指,你就立刻自告奋勇主动请缨。你说你一个瞎子,逞什么英雄出什么风头?”   师淮苦笑:“你这么说可就冤枉我了,我那么说还不是为了替你擦屁股?”   “真的?”阿落斜眼看他,“真的不是为了吉儿?”   “咳咳,说起来……”师淮没有回答,而是突兀地转移了话题,“三日后正好是凉国一年一度的沐月祭。”   “你转移话题的方式还能更拙劣一点吗!”阿落白了他一眼,“沐月祭?那是什么?”   “凉国特有的风俗,也叫作祓除畔浴。每年的这个时候,人们都会聚集到河边,沐浴在月光之下,用河水洗净自己身上的污秽。除此之外……”   说到这里,师淮忽然停了下来,嘴角勾起一个耐人寻味的弧度。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阿落好奇道。   “咳咳。”师淮回过神来,不易察觉地撇开脸,“百闻不如一见……到时候去了你就知道了。”   阿落一愣,直到这时,他才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师淮,你这是……在邀我吗?”他试探性地凑近了师淮道。   面对阿落的发问,师淮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似乎有些无奈,又有些失落。   “看来,你早已忘了那日我在竹西书院答应过你的事。”   阿落一愣:“竹西书院……?”随后低头思索起来。   “罢了。既然想不起来,那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吧。”   师淮转身刚要离开,就被阿落一把抓住胳膊,他方才心念电转,瞬间想起了一切。   阿落按捺着内心的雀跃,兴奋地道:“怎么会忘呢!我想起来了,三日后不就是七夕吗!”   那日在竹西书院,师淮曾答应过阿落,三个月后的七夕,将会告诉阿落一切他想要的答案。   “所以呢?”师淮脸色终于缓和下来,他转向阿落,嘴角扬起温柔的弧度,“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阿落喜出望外:“我去!当然去!”   “不过……”师淮话锋一转,“赴约之前,我还有要事处理,得先离开一阵子。”   阿落:“你要上哪儿去?去干什么?”   “放心,我不会离开太久,我只是要去找一样东西。七月初七戌时之前,我一定赶回来。”   “此话当真?”阿落抬起头来。   “我师淮答应过你的事,何曾食言过?”月光下,师淮的笑容显得宁静而醉人。   阿落脸微微一红,尽管内心依然有些忐忑不安,但阿落知道师淮有自己的打算,于是点头道:“我相信你。七月初七戌时,新叶湖畔,不见不散。” 第十七章 月下之约   俗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自从师淮离去的那一日起,阿落便掰着手指数着两人约定见面之日的到来,这短短三日对于常人来说转瞬即逝,但是对阿落来说,却是度日如年。   怀着期待和不安,阿落终于盼来了三日后的七月初七。   七月初七的朔云城长河如水,月色如练。平日里静谧清幽的新叶湖畔,此刻聚集了不少前来沐浴的百姓,要么是拖家带口,要么是成双成对,人们不分男女老幼,贫富贵贱,都大胆地脱去身上赘余的衣物,男人只在腰间围一条白色的裤裆,而另一边,女人们则只穿一件贴身小衣,和孩童一起入浴。   阿落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倒也有几分新奇的感觉,只是与其他人相比,独自一人来到新叶湖畔的他未免显得有些形单影只。   阿落百无聊赖地坐在湖边的岩石上,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转眼间,他跟随师淮已是一年过半,此时的他的脸上早已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春之气,不知不觉中长成一名潇洒利落,神采奕奕的青年。   “怎么还没来……他不会真的放我鸽子吧?”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阿落内心的担忧也越来越重,正闷闷不乐之时,忽然背后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你在等谁?”   阿落回头一看,见一个盛装打扮的女子从黑暗中缓步走出,正是丘穆陵曼殊。   “公主……?你怎么……”阿落一瞬间有些迷茫。   曼殊缓缓走近,今天的她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她一身华服,薄薄的双唇抹着猩红的唇脂,原本清澈灵动的眸子中泛着昏暗的光,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阿落。   “我问,你在等谁?”就连声音也是阴恻恻的。   “我在等师淮啊。有什么问题吗?”阿落理所当然地答道。   听到师淮的名字,曼殊的表情明显僵了一下。   “别等了。他不会来了。”曼殊冷冷地道。   “不可能!”阿落声音立刻高了一个八度,“他答应过我,今夜戌时,新叶湖畔不见不散的!”   “他的话,你也信?”曼殊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你为什么不扪心自问一下,师淮对你真的毫无保留吗?”   曼殊的话像一柄匕首,猝不及防地扎入阿落的心中。   她终于迈开步子,缓缓走向阿落,阿落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惊鸿。   曼殊一边靠近,一边不紧不慢地发话:“说到底,这本就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什么意思……”阿落的手按在惊鸿的刀柄上,脸色逐渐苍白。   “这沐月祭是我们大凉国一年一度的盛会,在这一天,人们会携恋人与家眷来到新叶湖边,沐浴在月光之下,向主宰爱情和亲情的月神祷告祈福。”   “那又怎样?你到底想说什么!?”阿落沉声道。   “你还不明白吗?”曼殊露出一个鄙夷的表情,“你和师淮非亲非故,既非家人也非恋人,这儿根本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我们爱去哪儿是我们的事,你管不着!”阿落握紧了惊鸿,一股怒气腾地从心头冒起。   他不想再继续浪费时间与曼殊多费唇舌,因为他怕自己再说下去会忍不住拔刀,他强压下心头怒火,迈开大步,从曼殊身边走过。   “阿落!”曼殊猝不及防地一把抓住阿落的手。   “松手!”阿落厉声道。   曼殊死死地盯着他:“你和他是没有结果的!”   阿落一愣:“什么?”   曼殊厉声道:“难道你打算为了师淮,一辈子不娶别的女人吗!?”   见阿落呆了不说话,曼殊索性豁了出去,从身后一把抱住了他。   “我到底哪点不如他?我能给你这一生都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能给你生好多好多孩子,从此以后,你不必再风餐露宿,过那刀尖舔血的日子,你若嫌我脾气不好,我也愿意改,只要你说一句你娶我……”   还未等曼殊说完,阿落用力地一把推开了她。   黑暗中,阿落脸色苍白,身子微微颤抖:“我问你,你是怎么知道我今晚会在这儿的……”   曼殊咬唇不语,沉默半晌后缓缓开口道:“是师淮告诉我的。”   轰的一声,阿落脑中空白一片,如遭晴天霹雳。   阿落:“你说什么……”   曼殊:“因为我知道若是我开口,你肯定会拒绝……”   “住口!”   阿落盛怒之下一拳锤在身旁的岩石,紧接着轰然一声,偌大的岩石竟被他生生劈成了两半,曼殊整个傻在原地,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不信,这一定是你的鬼话!”阿落眼眸中涌动着昏暗的暴戾之气,随后一转身,扭头离开。   “阿落!别走!”   曼殊正要追上去,阿落便回过头来,举着惊鸿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别过来!否则我杀了你!”   曼殊被吓懵了,像根木头似的杵在原地。   直觉告诉她,阿落这句话是认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如果自己胆敢上前一步,说不定对方真的会把她大卸八块。   “你会后悔的!!”   曼殊带着愤怒的哭腔被阿落远远抛在脑后,阿落头也不回,决绝离去。   阿落快步奔走在人群之中,时不时抓住路过的行人,声色俱厉地追问对方有没有见到师淮。被他抓住质问的人,无不惊慌失措,周围的过路人也纷纷向他投来怪异的视线,用一种看神经病似的眼神看着他。   阿落拨开一层又一层的人潮,可是看到的只有人们那一张张困惑或愤怒的面孔,师淮的影子始终没有出现。   新叶湖中心有一座小岛,一座造型别致的拱桥将湖岸与湖心岛相连,阿落站在人来人往的桥面上,茫然四顾,一股莫大的徒劳与空虚感渐渐占据了他的胸口。   “师淮不会骗我的,他不会……”   仿佛自我心理暗示一样,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默念着这句话,忽然间一阵清风拂面而来,雪片一般的绒毛从他面前飘过,阿落转头一看,一个小女孩手里攥着的一朵蒲公英,俏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小女孩将手里的蒲公英递到阿落面前。   阿落一怔,没有接过。   小女孩把手伸了伸,将蒲公英塞到阿落手心,喉咙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是个哑女?阿落心里想着,从哑女手上接过蒲公英,问:“你是谁?为什么送我这个?”   哑女没有回答,却伸手拽了拽阿落的衣袖,咿咿呀呀地哼了几声,然后指了指湖心岛的方向。   “湖心岛?那边怎么了?”阿落问她。   话音未落,哑女一扭头,撅着后脑勺的小辫子跑了开去。   阿落这才反应过来:“难道是要我跟上她?”   他攥着蒲公英,连忙追了上去。   阿落追着哑女的影影绰绰的背影,一路飞奔来到湖心岛。然而就在他踏上小岛的那一刻,眼前的景色让他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原来湖心岛上是一大片蒲公英花海,放眼望去,像是满天星辰一般点缀在草丛中,沐浴着温柔的月色,在风中款款摇曳,柳絮一般的茸毛在夜色之中起舞。   阿落一时间看呆了,就连哑女何时消失了踪影也没有注意到。   “人呢?怎么不见了?”阿落困惑地环顾四周,哪里还有小女孩的身影?   刚刚燃起的一丝丝希望之火再一次熄灭,他怅然若失地伫立在原地,从方才开始一直憋在眼里的泪水,咕噜噜地在眼眶里打着转,此刻终于忍不住落下来,滴答滴答地落在脚边的蒲公英上。   心渐渐地沉了下去,就在阿落万念俱灰之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阿落,是你吗……?”   尽管声音虽小,但阿落几乎是一瞬间反应过来,这毫无疑问正是师淮的声音。他连忙回头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人影站在不远处的花丛中,不是师淮又是谁?   “师淮!!”阿落一瞬间破涕为笑,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去,扑进师淮怀里,“你怎么才来!?”   阿落紧紧抱着师淮,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来晚了。”师淮用强有力的臂膀抱着他,安慰似的轻抚他的背脊,“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所有的疑虑、不安以及委屈,在听到师淮这句话的瞬间烟消云散,紧绷的神经像是决堤一样土崩瓦解,阿落控制不住地在师淮怀里大哭起来,将鼻涕和眼泪尽数蹭在师淮的胸襟。   而师淮则是抱着阿落一言不发,直到阿落的情绪彻底平静下来为止。   在师淮怀中彻底地发泄了一通之后,阿落才把在新叶湖边碰到曼殊的事慢慢道来。   师淮皱着眉头听完,神色复杂地道:“公主这招挑拨离间也真够狠的。不过,你就这么相信我?”   “这个世上除了你,我还能信谁?”阿落酸溜溜地道,“多亏了那个小哑巴带路,否则我怕是到现在都找不着你。”   “小哑巴?”   “一个送我蒲公英的小姑娘,是她带着我找到这儿来的。你也真是的,这么重要的节骨眼上到底跑哪儿去了,还让我等了这么久!”阿落愤愤不平地哼了一声。   师淮轻轻一笑,伸手替他抹去眼角的泪水:“这么重要的日子,我当然要有所准备,不能空手而来。”   说着,师淮从怀里摸出一块小巧精致,通体散发出湛蓝色光芒的石块。   “这是……”阿落定睛一看,“青嶙石!?”   师淮伸出手去,将挂在阿落脖子上的项链解开,一边将自己手中的那块青嶙石挂在项链上,一边道:“阿落,你有没有想过,为何自己会如此与众不同?”   阿落点点头道:“当然想过,我比别的孩子长得都快,而且一看到血,就控制不住自己。”   “那是因为你不是人,而是剑灵。”师淮道。   “剑……灵?”阿落愣了一下,“那是什么?”   师淮:“天地万物,皆有灵气,武器也不例外。你之所以如此与众不同,是因为你是我从一把名叫月落的宝剑中淬炼出来的剑灵。”   “月落……?原来我名字里的落字,是这么来的?”阿落若有所思地道。   “知道自己是剑灵,你一点也不意外?”师淮有些诧异。   阿落摸摸脑袋:“可能是因为我老早就觉得自己不正常吧,听你这么说,我反倒释怀了,不过有件事还是解释不通啊,为什么我一看到血就控制不住自己?”   “不同的武器,化灵的条件也大不相同。化灵前的你,是一把万人斩的凶剑,可以说,你是从鲜血中孕育化灵也不为过,因此,化灵之后的你自然会对鲜血产生反应。”   “我……是万人斩的……凶剑?”阿落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不禁背后一寒。   “不过你不必对此太过担心。”师淮仿佛洞察了阿落的想法,安慰他道,“虽然你天生自带戾气,不过仍有克制之法。”   “克制之法?……你是说青嶙石吗?”   “不错,青嶙石有强大的净化功效,正好可以吸收你身上的戾气。”   正说着,师淮已经将青嶙石挂好,把项链重新系回了阿落的脖子上。   阿落拿起挂在胸前的那两块青嶙石,对着月光仔细端详起来。   “咦?师淮,为什么原先这块青嶙石的碎片看上去这么浑浊,不如你刚才给我的这一块通透呢?”   “那是因为青嶙石吸收戾气,时间一长,就会被戾气污染,这也是为什么最近你嗜血症发的次数越来越多的原因,你脖子上的那一小块青嶙石碎片早已不堪重负了。”   阿落握着青嶙石,怔怔地道:“所以……你离开这些日子,就是为了找到青嶙石,来压制我体内的戾气?”   “这只是其一。”说到这里,师淮低下头去,“其实,我也有我自己的私心……”   “私心?”阿落不解地看着师淮,“这又是从何说起?”   师淮脸上露出一抹苦笑:“过去,我们相依为命,是彼此唯一的依靠。可是现在,你已经长大了,从今以后,你会遇到更多人,见识更多风景,直到有那么一天,离我而去……”   “不会的!”阿落一把抱住师淮,大声道,“我是你淬炼出来的剑灵,除了你身边,我还能去哪儿?除非你不要我,否则,我死也不离开你!”   师淮心头一颤,轻声道:“有你这句话,就已足够……”   “你还是不相信我。”阿落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师淮。   “不是不相信你。”师淮低声道,“世事难料,我只是……害怕失去你。”   “你看你,好端端的又说这种话。”阿落抓住师淮的肩膀晃了晃,“师淮,你为什么就不能往好处看,为什么总是这么悲观?”   “因为在我看来,感情也好,缘分也罢,都不过是虚无缥缈的过眼云烟,唯有这青嶙石,是联系你我的唯一媒介。”说到这里,师淮情不自禁地将阿落拥入怀里,“所以,我必须找到更多青嶙石,哪怕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只有这样,我才能把你留在我身边。”   师淮一口气说完这一整段话时,阿落已经彻底呆住了。   “……抱歉。”师淮见他毫无反应,顿时有些羞愧,“我不太会说话……是不是把你吓到了?”   阿落这才回过神来,他摇摇头:“不,我只是觉得……有点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什么?”   “你这人,有什么事总是憋在心里,从来不会告诉我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一直以为,一厢情愿的人是我才对。可是现在……”   师淮:“现在怎样?”   阿落眼睛闪闪发光,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我怎么觉得,师淮你好像非常非常喜欢我啊!这应该不是我的错觉吧?”   师淮愣了一下,随后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千万别告诉我我猜错了!?”   阿落抗议的话音未落,眼前影子骤然落下,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下一秒唇就被两片柔软的触感堵住。   师淮无声地凑了过去,猝不及防地噙住了阿落的双唇。 第十八章 入乡随俗   阿落曾经无数次在梦中见过这样的场景,在梦中,师淮永远是那么的温顺,而他则是驾轻就熟,极尽挑逗之能事,何曾想当梦境一朝成为现实,形势却彻底逆转。面对师淮热情的进攻,他却像木头人一样,任由师淮在自己的唇舌间肆虐。   直到被吻得快要窒息,师淮才终于放开了阿落。   阿落呼吸凌乱,脸颊滚烫犹如火烧,而师淮也不遑多让,那白玉般的肌肤染上了一抹情欲的红。   “我喜欢你。”师淮在阿落耳边低声道。   磁性的嗓音在耳畔响起的那一瞬间,阿落的脑中炸开了一朵朵烟花。   就在这时,一阵奇怪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阿落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一棵树下,两个身影痴缠在一处。   “那边那两个人……在干嘛?”阿落吓了一跳,目瞪口呆地道。   师淮也听到了那两人的动静,轻轻一笑:“巫山云雨,颠鸾倒凤。”   见阿落震惊得说不出话,师淮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这本就是沐月祭的风俗之一。不信,你看那边。”   师淮伸手往远处湖边指了一指,阿落循着他所指方向一看,好家伙,竟然真的不止一对。   “这……就是沐月祭风俗?”阿落听着那一波又一波高潮迭起的声音,臊的耳根发烫,小声嘀咕道,“凉国人也太大胆了吧?”   “所以我跟你说过,百闻不如一见。现在你知道当时我为何欲言又止了?”   “可是……光天化日之下……好吧,现在也不是光天化日,他们就不怕被别人看到吗?”   “凉国人民风开放,唾弃繁文缛节,更不以男女之事为耻。野合什么的在凉国其实再正常不过。”   “那我们……”阿落红着脸,伸臂勾住师淮的脖子,低声道,“是不是也该入乡随俗?”   师淮脸不经意间一红,因为此刻阿落的下体正硬硬地顶着自己的大腿。   “你就这么猴急?”   “这叫年轻气盛!”   说着,阿落在师淮胸上轻轻一推,两人相拥着向后一倒,栽倒在花丛中。   也不知是谁先开了头,回过神来之时,两人的唇舌已再度交缠在一起,不知不觉中点燃了彼此的欲望。阿落集中全力地用唇舌百般挑逗着师淮的神经,而师淮也不甘示弱,一边吻一边灵巧地解开阿落的腰带和衣物。   很快,阿落上半身的衣物被褪下,露出胸前两粒红润挺翘的乳头。师淮一只手揉搓着一边乳头,另一只手往下,包裹住那浑圆而紧实的半边屁股蛋,不断地摩挲揉搓。   果然,阿落的攻势开始渐落下风,呼吸逐渐凌乱。   当师淮的指尖探入紧闭的皱褶之间时,阿落浑身一个激灵,仰着脖子发出一声惊呼。   趁此机会,师淮一个翻身将阿落压在身下,一举逆转了攻守之势。   “师淮!?你……卑鄙!!”   阿落咬着下唇,颤抖着声音,不甘心地瞪着师淮。   “这叫后发制人。”师淮的嘴角扬起一抹游刃有余的笑意。   说着,手指稍一施力,向甬道深处的某一点发出攻击。   “啊……!”阿落浑身一阵战栗,师淮的指尖不偏不倚地按压在某一点上,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就像一道惊雷迎头劈下,震得他四肢酥麻,脑中一片空白,全身力气仿佛也在一瞬间被抽空。   与此同时,一股热量也开始向他的小腹聚集,挺翘的欲望冲天竖起,本能地颤抖着,粉红色的前端正不断溢出透明的汁液,顺着花茎缓缓流下,在月色下反射着晶莹的光泽。   阿落还没从战栗中缓过神来,忽然间,一个温热的触感包裹住了自己的下半身,他低头一看,只见师淮竟埋头于自己两股之间,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欲望深深含入口中。   “师淮……别……!”   阿落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推搡,可话音未落,师淮便用力一吸。   阿落顿时两眼一花,一阵强烈的快感直击胸口,令他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惊呼。   师淮仅仅用了两招,就让毫无经验的阿落彻底投降了,然而师淮的攻势才刚刚开始,他的舌尖灵活地游走在冠状沟和玉茎背面,时不时在浑圆的前端来回打转,这是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愉悦,阿落浑身紧绷,大腿颤抖着想要并拢,却被师淮按住大腿内侧往两旁一压,迫使他将双腿张得更开。   阿落可怜兮兮地颤抖起来,无处攀附的双手只能徒劳地紧紧抓着身下的野草。   啵地一声,当师淮开始用舌尖挑逗起欲望顶端的小孔时,阿落便再也忍受不住了。   “停!快停下……!!”阿落的惊呼声中带上了哭腔,棱块分明的腹肌开始不规则地抽搐。察觉到时机已然成熟,师淮坐起身来,抽出手指,大大分开阿落的双腿,将早已蓄势待发的欲望抵在那狭窄的入口。   “我要进去了,阿落……”师淮喘着气道。   “会……会痛吗?”阿落咽了咽口水。   “可能会有点痛,忍着点。”师淮深吸一口气,随后将硕大的前端挤了进去。   阿落一个激灵,忍不住痛呼出声。   “痛!”   即使有过扩张,但毕竟是第一次,阿落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师淮揉着阿落的腰,安抚道:“别紧张,放松些。”   说着,一边缓缓挺入。   阿落痛得无法呼吸,泪花夺眶而出,两条腿抖如筛糠。   “好痛……我是不是要被插死了……”   这话让师淮差点破功,但他好歹还是忍住了笑意,一边慢慢挺入,一边安慰道:“不会的,你看,没有流血。”   “真的……吗?”阿落不敢相信,泪眼婆娑地低头一看,见自己的穴口正大大张开,吃力地想要将师淮的庞然大物吞进去,这极具冲击感的画面强烈地刺激了阿落,也吸引了他的视线。   “好粗……好大……”阿落情不自禁地发出由衷的感叹,虽然羞得脸上犹如火烧,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无法从那结合部位移开视线。   师淮感觉到阿落的身体已经渐渐放松下来,于是这次他不再迟疑,狠狠往深处一顶。   “啊啊……!”   几乎是同一时间,阿落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向上挺起,小腹一阵急剧收缩之后,一股急流直冲上欲望前端,腥浓的白浊如同喷泉般疾射而出。   师淮诧异,他也没想到,他才刚刚进去,阿落就射了。   大概是因为积蓄已久的缘故,阿落的精液特别浓稠,并且肆意地溅射在两人的小腹和胸口,师淮停住不动,待阿落尽情地释放完毕之后,他抱住阿落的双腿再次往前重重一顶。   这一次,他连根没入!   阿落四肢又是一阵抽搐,喉咙间溢出破碎的呻吟。   刚开始,师淮非常有耐心,每一次顶入之后,都会缓缓将欲望整根抽出,然后再连根没入。阿落的身子跟随着师淮的动作,一摇一晃,还未完全释放完毕的玉茎也极富节奏地一抖一抖,将精液的残渣滴在小腹上。   沉浸在高潮余韵之中的阿落,两眼失神地望向虚空,入口那里还在可怜兮兮地不住收缩。   然而师淮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在极富耐心地来回进出了十数下之后,师淮俯下身,将阿落的双腿按在胸前,双手握住阿落的手腕,紧紧压在草地上,压着阿落酣畅淋漓地肆意抽插起来。   疾风骤雨的冲刺,伴着清脆而节奏感十足的肉体撞击声,阿落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快要被撞到散架,他一条腿无力地挂在师淮肩膀上,随着律动在空中前后摇晃。师淮则是卖力地抽插进出,在他身上挥汗如雨。   铺天盖地的快感快要将他整个人淹没,而与此同时,他也不禁有些害怕,因为在他一直以来的印象中,师淮向来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哪知道做起这档子事来,君子也能一瞬间化身为被欲望支配的猛兽,野蛮地在他的身体里开疆拓土。   然而,这也正是他想要的,他想看到的就是师淮解开身上的枷锁与桎梏,将理智和矜持统统抛诸脑后,与自己共同沉沦在这场情欲的旋涡之中。   “师淮……”阿落颤抖着发出气若游丝的呻吟,“我喜欢你……”   师淮身子猛地一震,一滴汗珠滴落在阿落的唇角,下一秒,他便伏下身子,狠狠噙住阿落的唇。   他抱住阿落的腰,一把将阿落抱坐起来,阿落直起身子,伸臂紧紧搂住师淮的脖子,两人忘乎所以地舌吻起来。   与此同时,师淮也没有停止律动,他由下至上地狠狠贯穿着阿落的身体,一次比一次顶得更加深入,可怜那小穴被干得浊液四溅,啧啧水声此起彼伏,阿落一边变换着角度地与师淮激吻,一边难以自持地溢出带鼻音的呻吟,直到快要窒息前才舍得与师淮唇分,黏腻的津液在两人的唇间勾出一条细细的银丝。   “好深……”   阿落紧紧攀附着师淮的脖子,发出愉悦的喘息,湛蓝色的小石子也随着他身子的起伏在他的胸前上下抖动。   “喜欢这样吗?”师淮持续着律动,狠狠吮吸着阿落上下滑动的喉结。   阿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满脸潮红:“喜欢……我还要……”   “这样呢……”师淮狠狠一顶,“够深吗?”   “啊啊……!”阿落身子又是一阵不受控制的猛颤,双腿紧紧环住师淮的腰身,“就这样……还要再深一点……”。   疯狂的冲刺终于开始奔向最高潮,师淮急促地喘息,将阿落的两瓣屁股蛋大大掰开,使那狭窄的入口张得更开,使自己的欲望更快更深地顶进阳心。而阿落则像条濒死的鱼,任由那蛮横的凶器在自己体内来回穿刺,而毫无招架之力,唯有紧紧地抱着师淮,在一波接一波的潮水般欢愉中颠落起伏而已。   忽然间,师淮一声闷哼,重重往深处一顶。   阿落一声惊呼,脚趾头也忍不住蜷起来。   就在师淮在他体内一泻千里的同时,猛烈的快感让阿落忍不住再一次释放了自己的欲望。   师淮飞快地伸出手去,握住阿落颤抖的玉茎上下套弄起来,喷溅而出的精液弄得他满手都是,师淮却丝毫不在意,反而伸出舌头,细细地舔舐起掌心的粘稠,不仅如此,他还意犹未尽地俯下身去,将落在阿落小腹上和胸口处的白浊也一一舔舐干净。   与此同时,师淮的欲望仍在阿落体内缓缓抽动,不堪重负的红肿小穴向外翻出嫩肉,带出一股股满溢而出的白浊。   初经人事就经历了这样一场暴风雨般激烈的性爱,阿落此时此刻已经几乎失神,两只瞳孔也失去了焦距,茫然自失地躺在草丛上,只剩下喘息的份儿。   师淮也是精疲力尽,他大汗淋漓地趴在阿落身上,静静地抱着他,等待气息完全平静下来。   一阵清风拂过,当阿落终于感觉到了一丝凉意之时,师淮适时地将他抱了起来,捡起散落在一旁的衣物裹住他赤裸的身体。   而当师淮的欲望抽出体内的瞬间,阿落竟感觉到了那么一丝寂寞。   他眷恋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感觉,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够确定他们属于彼此。如果可以,他多希望永远不要与师淮分开。   然而师淮还是离开了他,取而代之的是用温柔的动作为他穿好衣物,系紧腰带。   那个被情欲控制的野兽不见了,温柔如玉的君子师淮又回来了。   “我现在才发现……”阿落一边喘着气,一边小声嘟哝,“原来你禽兽起来,也挺吓人的。”   师淮满怀歉意:“我已经尝试努力控制,但……实在把持不住。”   “控制什么啊。”阿落一个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凝视着师淮的眼眸中,落满了璀璨的星辰,“我就是喜欢看翩翩君子的你,为了我变成禽兽的样子。”   “真的?”师淮笑了,“你不害怕这样的我?”   “当然~”阿落奶声奶气地扬起尾音,“不过我有个提议,你听了可别生气。”   “这么大人了还撒娇。”师淮无奈地苦笑,“说罢,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阿落趴在师淮胸口,搂着他的脖子道:“我也想对你禽兽一次,下次你让让我,好不好?”   师淮一挑眉毛:“怎么,才刚被吃干抹净,就想着反攻了?”   阿落反唇相讥:“这次是我没经验,所以才让着你的!”   “你让着我?”师淮不禁失笑。   “不许笑!”阿落气哼哼地揉着屁股,碎碎念起来,“为了你,我的屁股遭了多大的罪。都是屁股,你的就这么金贵?”   师淮无奈一笑:“好好好,你最有理,你说什么都对。下次我让着你,好吗?”   “这还差不多!”阿落转怒为笑,随后捧住师淮的脸,在他唇上啵地狠狠亲了一口。   师淮无奈:“还说我,你也不遑多让啊,平时凶起来跟个恶狼似的,乖巧起来能把人活活腻死。”   “谁叫我是‘饿’狼嘛。”阿落嘿嘿一笑,轻轻咬着师淮的唇道,“你喜欢吗?”   “喜欢是喜欢。”师淮勾起手指,轻轻刮了刮阿落的鼻尖,“我只怕自己这副身体,迟早要被你这头狼给掏空。”   两人耳鬓厮磨了一阵,直到夜色已深,才起身打道回府,刚一回到客栈,便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孤零零地站在门口。   “阿落少侠,师大侠。末将已在此恭候多时。”   那人向前迈出一步,从黑暗中走出,看模样正是慕容烨。   “慕容将军,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阿落道。   慕容烨向两人行了一揖:“王上有令,请师大侠即刻进宫,有要事相商。”   “这么晚了还要进宫?”阿落奇道,“到底什么事啊?”   慕容烨:“末将只是负责传令,其余的并不知情。”   阿落:“既然如此,那我也跟师淮一起去!”   慕容烨:“王上有令,只请师大侠一人,其余闲杂人等,不得入宫。”   阿落一听这话脸色瞬间拉了下来,今晚他和师淮好不容易互诉了衷肠,本想着待会儿回到客店中好好温存一番,谁知半路却杀出一个不解风情的拦路虎。   “你们凉王也太不讲道理了吧,且不看现在是什么时辰,连个由头也不说就要我们进宫?他把我们当什么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仆人吗?告诉他,我们忙得很,不去!”   说罢,阿落抓住师淮的手便要离开,却被师淮拽了回来。   “阿落,不可造次。”   “师淮!!”阿落委屈地抗议道。   师淮小声安慰他:“王上是个通情达理之人,深夜召见,必有要事,见一见也无妨。你先回去,在客店里乖乖等我。”   阿落一脸沮丧地垂下脑袋,不情不愿地开口道:“那……你要早点回来。”   亥时,正是夜深人静时分,客店中一盏烛火如豆,阿落趴在窗前,胳膊支着下巴不停地打着瞌睡,有好几次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又一个激灵突然醒过来,环顾四周,发现房间内依然空空如也。   “师淮怎么还没回来。”   阿落百无聊赖地伸了个懒腰,忽然感觉手指一疼,原来自己的手指似乎在无意中被倒刺刮开一道伤口,伤口中渗出了一滴鲜血。   阿落盯着那滴血珠子,忽然心跳如飞,他连忙将手背在身后,闭上双眼,努力地平息躁动的情绪,可他越是压抑,就越是心烦意乱。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突然间打破了死寂。   “谁!?”阿落警惕地望着门的方向。   “是我!!吉儿!!”门外传来吉儿焦急的声音。   阿落连忙上前,将门打开:“吉儿,你怎么……”   话音未落,吉儿便气喘吁吁地扑进阿落怀里,她脸色苍白,双手紧紧抓住阿落的胳膊。   “快、快跟我走!”吉儿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走?”阿落一头雾水,“走去哪儿?”   “去公主府!”吉儿抬起头来,“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阿落的手脚微微颤抖起来,“吉儿,你把话说清楚点,到底是怎么回事!?”   吉儿喘着气,一字一句地道:“公主她……设下了埋伏,要取师大侠的性命!” 第十九章 借刀杀人   暗夜之中,一辆马车飞奔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都怪我。”吉儿坐在马车中,低着头默默拭着眼角泪水,“其实我早就隐隐察觉到公主不对劲,只不过,我一直不愿,也不敢相信自己心中的那个猜测。直到我哥临行前偷偷地把计划告诉了我,我才知道公主竟真的做出这等忘恩负义之事。如果我能早点发现这一切……”   “事情已经发生了,还说这些有什么用。”阿落坐在吉儿对面,膝盖上两只拳头攥得紧紧的。   马车外风声呜呜作响,马车内的气氛却凝重到令人窒息,阿落翻来覆去地回忆着今晚发生的这一系列的事件,明明应该是与恋人缠绵缱绻的七夕之夜,可是对阿落来说,却是步步杀机。   而奇怪的是,整件事从头到尾似乎隐隐透着一种诡异的气息,阿落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对,可具体是哪里不对,一时半会儿又说不上来,毕竟如今他满脑子都是师淮的安危,根本没有余力再去思考其他细节。   “阿落……”   吉儿正要说话,马车忽然一个急刹停了下来。   “公主府到了。”车夫道。   阿落刚要下车,吉儿一把拉住阿落的衣袖,哀求道:“阿落……我知道你一定很恨公主,但是求你看在我前来报信的份上,千万不要伤害她。”   阿落盯着吉儿,沉郁的眼眸中闪过一道狠戾的光:“我没有你的慈悲心肠,要是师淮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会让她付出代价!”   阿落跳下马车,一阵风似的冲到公主府门前。   左右侍卫立刻上前,举起长矛对准阿落,厉声喝道:“来者何人!竟敢擅闯公主府!?”   阿落丝毫不惧,冷冷地瞥了对方一眼:“别逼我动手,让丘穆陵曼殊自己滚出来!”   “放肆!”侍卫道,“这里是公主府!岂容你这大胆狂徒撒野!?”   “不让是么。”阿落眸光一闪,“那就别怪我大开杀戒。”   说罢,阿落一把抓住侍卫手中的长矛,侍卫一惊,只觉得一股霸道之力拽着他直往外拖,他连忙稳住下盘,死死抓住长矛不敢松手。   这时,另一名侍卫也手持长矛攻了过来,阿落一边游刃有余地躲避,一边拽住长矛不松手,眼看着那长矛直冲着面门而来,他头一低,锐利的矛头擦着他的发梢而过,割断了他扎住马尾的头绳,一头乌黑长发瞬间散落在肩上。   阿落手上暗暗施力,喀地一声,竟是硬生生地将那长矛折成两段,顺势一甩,侍卫们躲避不及,瞬间就飞了出去,一个后脑勺撞在树干上,晕死过去,一个则是一屁股重重坐在地上,痛得嗷嗷直叫。   不等对方站起,阿落便飞起一脚,将那根断了的矛头踹得凌空而起,呼呼地打了几个转,嗖地一声牢牢插入侍卫双腿之间的地面上,距离裆部只有分毫之差。   那侍卫吓得面如土色,两条腿彻底软了。   “不自量力。”阿落冷哼一声,随后一脚踹开了公主府大门。   阿落杀红了眼。   他手持惊鸿,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路从公主府门口杀入后院。侍卫横七竖八地倒在阿落的所过之处,丫鬟与家丁们惊慌失措,四下逃窜,一时间公主府仿佛成了一座人间炼狱。   当阿落闯进丘穆陵曼殊的厢房时,曼殊正躲在床上角落里瑟瑟发抖,惊恐地望向这边。   “师淮在哪儿?”   阿落提着滴血的惊鸿,一步步向曼殊逼近。   “来人……来人啊……!”曼殊面色惨白地呼救,然而得不到任何回应。   阿落倏地冲到床前,一把抓住曼殊的头发,曼殊发出一声尖叫,颤抖着捂住脑袋。   “说!师淮在哪儿!?”   “我不说!打死也不说!”曼殊哭喊着,“我就是要他死!谁都别想救他!”   嗡的一声,阿落脑子里一直绷得死死的那根弦,终于断了。   一声清脆的响声,阿落毫不犹豫,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得曼殊嘴角溢出了一道血丝。   “打死也不说?”阿落拽着曼殊的长发,将她拖下床来,曼殊惊恐万分地死死抱住被褥和床头,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抵抗。可终究还是徒劳,很快,她就被阿落连拉带拖地拽下地。   “那我便成全你。”阿落眸中昏暗无光,按住她的脑袋往墙上一掼,刹那间,曼殊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几乎晕死过去。   阿落一松手,曼殊便如同一个断线的人偶,软绵绵地倒在地上,撞破的额角涌出鲜血。   “起来。”阿落一脚踹在曼殊胸口,痛得曼殊又幽幽转醒过来,她气若游丝地匍匐在地上,弱弱地呻吟起来。   “再给你一次机会。”阿落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犹如刺骨的千年寒冰,“师淮在哪儿?”   曼殊咳出一口血,虚弱地摇头:“不知道……”   “还嘴硬?”阿落一脚踩在曼殊的手腕上,曼殊又是一声哀嚎,这一次,她是真的受不住了,哭着哀求道,“阿落,我是真的……真的不知道……”   奈何阿落根本不信,脚下又用力几分:“你是主谋,说你不知道,谁信?”   曼殊手上传来钻心剧痛,痛得抖若筛糠,“阿落……我发誓……我没有骗你……我真的不知道……”   “阿落!住手——!!”   就在这时,背后一个声音响起,阿落猝不及防地被一把推开,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吉儿从门外冲进来,将曼殊抱在怀里,泪流满面地道:“别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   “吉儿,你让开。”阿落逼近两人,举起手中的惊鸿,“今天不问出师淮的下落,我誓不罢休!”   “阿落!你别急,我替你劝劝公主。”吉儿紧紧地将曼殊护在怀里,竭力劝慰道,“公主,人命关天,您就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罢。”   “吉儿……别人不信我,难道你还不信么?”在吉儿面前,曼殊更加委屈了,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泣不成声。   吉儿忙道:“好,那您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哪怕只有一点蛛丝马迹也好,只要你说出来,阿落一定不会与你为难的。”   “那天夜里,慕容烨带着一个人来找我,说他知道阿落喜欢的人是谁,还说他可以帮我……除掉……除掉情敌。”曼殊抽抽噎噎地道。   “说重点!”阿落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师淮现在人在哪里!”   “我只知道他们往城西去了。”   阿落听了这话,知道继续在这里跟曼殊死磕也没用,转身便要夺门而出。   “阿落!”吉儿却叫住了他,“城西这么大,你一个人怎么找!?”   说着,她拉着曼殊站起身来:“公主,我们也和阿落一起去找。”   “可是……”曼殊犹犹豫豫。   “不能再犹豫了!公主!”吉儿神色恳切,“兄长是奉您的命令行事,若您本人不到场,就算我们找到了人,他们也决计不会收手的。公主,这可是您弥补过错的最后机会了!”   曼殊脸色惨白,迎上阿落那双早已失去了耐心与温情,只剩下冰冷杀意的眼眸,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   而与此同时,朔云城西的一处偏僻寂静的墓地之中,一场惊险到令人窒息的厮杀正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漫天飞扬的黄沙淹没了遍地尸身,成群结队的乌鸦盘旋在肃杀的夜幕之中,夹杂着铁锈腥味的寒风刮过光秃秃的枝头,吹落了一地萧索的枯叶。   此时的师淮拄着裂渊,体力不支地半跪在地上。而他的脚边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大凉禁卫军的尸首,他已经没有余力去回想方才都发生了什么,眼睛失明的他并不知道慕容烨带他前往的并非皇城的方向,当他听到耳边呜呜的风沙声,以及盘旋在头顶的昏鸦叫声之时,他才意识到事情不妙,然而当他反应过来时,一切为时已晚。   “慕容将军,我要知道真相。”师淮声音沙哑,虚弱地开口,“到底是谁要杀我?”   慕容烨冷笑:“事到如今,难道你还不明白么?能够调动大凉禁卫军的人究竟是谁,又是谁把你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你难道心里没个数?”   “你想说……是曼殊公主?”师淮重重一咳。   “……”慕容烨沉默,一双眸子暗流涌动。   师淮干笑一声,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别糊弄我了。区区一个大凉国公主,如何能指使得了慕容将军你。不,或许我应该叫你焱鲲才对。”   气氛安静得有些可怕,慕容烨沉默半晌,随后缓缓开口:“从我离开无欢阁的那一天起,焱鲲这个名字,便已彻底从这个世上消失。”   说着,他举起手中的一柄通体赤红的蛇鞭剑,指向师淮:“如今,支撑着我活在这个世上的唯一信念,就是替我的家族,替我惨死的兄长报仇。”   话音未落,慕容烨飞身逼近,蛇鞭剑上锐利的鳞片骤然伸展开来,宛如一条浑身长满荆棘,嘶地吐着信子的火蛇,咄咄逼人地向师淮袭来。   师淮的体力已在方才的大战中消耗了大半,面对慕容烨的猛攻,根本无力还击,只能频频躲闪招架,而那些鳞片上又长着锋利的倒钩,涂满了令人手脚麻木的蛇毒,两人只交手十数个回合,师淮便已是遍体鳞伤,动作越发迟缓麻痹,险象环生。   师淮咬牙拼命招架:“冤有头债有主,杀了你兄长的不是我,是丘穆陵氏!”   这话虽然声音不大,但一下子却让慕容烨分了神,就这么一瞬间的工夫,慕容烨便露出了破绽,只见黑暗中剑光一闪,裂渊裹挟着一道凌厉剑气,气势磅礴地直逼面门而来,给了慕容烨的胸口重重一击。   慕容烨吐出一口血来,正要站起,眼前忽然一黑,手握裂渊的师淮杀招已至,这时一个人影倏地从一旁窜出,铿锵一声刀剑碰撞之声大作,师淮虎口剧震,顿时被一股力道弹开数丈之远。   “好一个冤有头债有主。”那人一甩手中狼牙刀,一身乌鹰袍迎风猎猎招展。   “师兄……!”慕容烨捂着胸口,艰难起身。   “早就告诉过你,不要跟他废话,你偏不听。”月色下,一对鹰扬冷峻的眸子中射出两道令人不寒而栗的光。   “邱泽!?”师淮脸色一变。 第二十章 入魔   邱泽也不多话,直接提刀冲来,与此同时,慕容烨也重整态势,两人一左一右,犹如两道飓风,同时发起疾风骤雨的猛攻,师淮此时已是伤痕累累,面对一个慕容烨已经捉襟见肘,此刻两人一起上,师淮双拳难敌四腿,更难招架。   雨点般密集的刀光剑影之中,师淮的躯体早已疼痛到几乎麻木,耳中嗡鸣不止,浓烈的血腥味充斥了鼻腔。他双目失明,平时只有靠着灵敏的听觉和嗅觉去判断周遭发生的一切,可是现在,就连听觉和嗅觉也不起作用了,失去了唯一的救命稻草,此时的他已经彻底失去了章法,只能本能地调动着疲惫的四肢去竭力招架攻击。   可终究,这样的他是支撑不了多久的,很快,他的判断便出现了严重的差错,胸口上猝不及防地挨了一刀,这一刀从他的左肩一直贯穿到右腰,生生将师淮的胸膛撕开一条血淋淋的口子,紧接着,他的背后又遭到重重一击。   吃了这一击的师淮飞出丈外,后脑勺重重撞在墓碑上,将墓碑直接震得四分五裂,师淮倒在墓前,五脏六腑犹如在滚烫的沸水中翻江倒海,手中的裂渊早已脱手而出,落在远处。   “不是你的东西,你就不该动。”邱泽提着滴血的狼牙刀,向奄奄一息的师淮走来,“当初你带走月落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今天。”   师淮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膝下一软,呕出一滩鲜血:“你一直……跟踪我们……”   邱泽冷笑:“不然你以为,就凭丘穆陵的那个蠢丫头能想出这招借刀杀人的毒计?我倒是想尽快解决了你,只不过主子怕我打草惊蛇,否则我也不会按兵不动,直到现在才动手。”   “师兄!”慕容烨在邱泽身后低声道,“快杀了他!免得夜长梦多。”   “用不着你提醒!”   眼看着狼牙刀迎头劈落,此时的师淮已经没有丝毫反击的气力,手中更无兵器,挡无可挡,他料想今日大约就要命断于此,便也不再反抗,木然倚靠在墓碑前,认命等死。   就在邱泽挥刀斩落之时,忽的一阵凛冽风声擦着师淮的脸颊而过,鲜血瞬间飞溅了他一脸,然而想象之中的剧痛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温热的躯体挡在了自己的面前。   “阿……落……”   熟悉的气息点燃了师淮逐渐模糊的意识。   邱泽的狼牙刀深深地陷在阿落的肩头,仿佛连骨头都要生生削下来一般,没有直接卸下阿落的一条胳膊,是因为阿落的另一只手死死地握住刀刃,任鲜血横流,也硬撑着没让这刀就这么落下去。   邱泽见来者是阿落,脸色一变。   慕容烨见状立刻从左侧扑上来补刀,阿落情急之下在墓碑上一蹬,腾空一跃而起,使出一招倒挂金钩,一脚勾住邱泽脖子的同时,反倒劈手夺过慕容烨手中的蛇鞭剑,锋利而柔软的蛇鞭剑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随后紧紧缠在邱泽脖子上。   “教唆公主的人,原来是你!”阿落一个翻身将邱泽压倒在地,手一拉,蛇鞭剑的倒钩便深深刺入邱泽的肌肤。   邱泽吃力地睁眼,只见夜幕之下,阿落一头凌乱的长发迎风飞舞,血红色的眼珠子中充斥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煞气,与鹤鸣山庄那一夜简直如出一辙。   “师兄!!”   慕容烨见邱泽命在旦夕,刚要上来帮忙,只听邱泽大喝一声:“别管我!趁现在杀了师淮!快!”   慕容烨一愣,随即依言掉转方向,向师淮奔去。   阿落果然被这一声乱了心神,顿时松开邱泽,犹如一道闪电逼近慕容烨,噌的一声,阿落袖中寒光乍现,惊鸿在月色下飞速划出一道道十字,每一招都咄咄逼人,直取慕容烨要害。   邱泽艰难地爬起来,大口大口喘气。他不禁心惊,尽管这三个月以来他一直暗中跟踪师淮与阿落,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么短时间内阿落的身手竟有如此进步,与鹤鸣山庄时的他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阿落越战越狠,慕容烨显然不是阿落的对手,在阿落的猛攻下节节后退,完全无法靠近师淮。   “师兄!”慕容烨气喘吁吁地半跪在地,“阿落不是应该在公主府吗!?他怎么会在这儿!?”   “你该问问你的好妹妹!”邱泽吐了一口血唾沫,指了指身后,慕容烨回头一看,顿时傻眼。   “哥……你们这是……”   吉儿和曼殊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不远处,她们相扶相携,看到现场这一幕,两人都吓懵了。   满地尸首的墓地,师淮满身是血,奄奄一息地靠在墓碑前,而在他身前,阿落手握惊鸿,鬼魅般的双眸死死盯着眼前狼狈不堪的慕容烨和邱泽。   “这不可能……”慕容烨难以置信地看着闻讯赶来的吉儿和丘穆陵曼殊,“丘穆陵怎么可能还活着!?”   曼殊与吉儿对视一眼,吉儿不解地道:“哥,你在说什么?”   “难怪我觉得不对劲。”阿落嗤了一声,“如果他们只是想杀师淮,又何必要将计划透露给你?从头到尾,这就是一个圈套!”   吉儿的大脑仿佛遭到重重一击,今夜事发突然,让她来不及思前想后。其实仔细一想就不难发现慕容烨行为的古怪之处。既然暗杀师淮是秘密计划,那他为什么要看似无意地把消息透露给自己?仿佛生怕阿落不知道整件事的主谋是曼殊一样。   一旦阿落得知了此事,就等于将曼殊置于巨大的风险之中。   想到此处,她的大脑一片空白,难以置信地看着慕容烨:“哥……这是真的吗??”   慕容烨握紧了手中的蛇鞭剑,没有说话。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邱泽看了一眼曼殊,发出一声冷笑,“本该死了的两人,居然都活着。”   “我也是……你们的目标?”   直到现在,曼殊也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的确,表面上,慕容烨是奉她的命令杀师淮,但实际上,在邱泽借她之手杀师淮的同时,慕容烨也在借阿落之手除掉她。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以双杀为目的的圈套,从邱泽为她献计的那一刻起,她与吉儿就不知不觉中走入了这个圈套,成为了两人手中的一颗棋子。   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一个几乎没有破绽的计划,只可惜,他们算错了一个人。   慕容烨低估了吉儿对曼殊的忠诚。   要不是吉儿在最后关头拼死拦下阿落,保护了曼殊,说不定此刻曼殊已被阿落活活折磨致死。   “出了点小意外,不过问题不大。”邱泽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既然猎物都已到齐,一起处理掉也一样。”   慕容烨:“……”   看出兄长眼神中的杀气,吉儿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护住了曼殊。   “哥!”吉儿试图唤醒兄长的良知,“别再执迷不悟了!那个贼人只是在利用你!”   “我是无所谓,不过师弟,现在不杀丘穆陵,接下来倒霉的人,可就是你慕容家了。”邱泽阴恻恻地开口。   慕容烨陷入可怕的沉默之中,他知道到了现在这个份上,自己已经没有退路。   “吉儿,让开!否则……”慕容烨的脸上失去了兄妹之间本该有的温情,“我连你一块儿杀。”   “那就杀了我。”吉儿低声道。   “我看执迷不悟的人是你!”慕容烨气红了眼,“你这是要背叛我慕容家吗!?”   “随便你怎么说,我就是死,也决不让你伤她分毫!”吉儿抬起头来,面不改色地直视着兄长的眼睛。   “吉儿……”曼殊怔怔地注视着吉儿那柔弱却坚毅的侧脸。   慕容烨咬牙:“好……既然你执意护着丘穆陵家的贱种,那就别怪哥大义灭亲了!”   话音刚落,慕容烨与邱泽同时行动起来,邱泽一跃而起杀向阿落,而慕容烨的蛇鞭剑则呼啸着向吉儿与曼殊飞去。   “快跑!”阿落大叫出声的瞬间,吉儿一把抓住曼殊的手冲了出去。   而阿落这边也已顾不上吉儿与曼殊,邱泽的攻势比方才更加凌厉,计划已经败露,眼下必须快刀斩乱麻,因此他拿出了十成十的功力,往阿落小腹上痛击一拳,然后身形一晃绕至阿落背后,钳制住阿落脖子,哐啷一声惊鸿落地,阿落不甘示弱,张嘴咬住他得手臂。   邱泽痛得松手,阿落趁机挣脱,往前一扑想要抓取惊鸿,却不料邱泽抢先一步,一脚踩在他的手背。   “你这疯狗!”邱泽拎着他的衣襟将他提起来,咬牙切齿地道,“要不是主子让我留你性命,我真想就这么掐死你!”   呸!阿落直接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   邱泽气得脸都白了,一拳过去,将阿落打飞丈外,力道之大,连树干都被硬生生撞成两截。   阿落刚刚挣扎着爬起来,便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还有刀剑斩落在躯体上的闷响,阿落听得分明,那是师淮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飞了起来,然后重重落在地上。   扑通一声,心脏的剧烈跳动令阿落头疼欲裂,与此同时,吉儿与曼殊的惊叫声也在不断刺激着他的耳膜。   吉儿与曼殊毕竟没有武学功底,论脚程,根本不是慕容烨的对手,很快就被慕容烨追上,蛇鞭剑缠住吉儿的腰身,将她扯过来摔在地上。   吉儿两眼一黑,瞬间失去了意识。   “吉儿!醒醒!”曼殊扑上去,不停摇晃她的身体,转头怒目而视,“慕容烨!她是你的亲妹妹啊!你怎么忍心对她痛下杀手!?”   “住口!”慕容烨一甩蛇鞭剑,指向曼殊,“吉儿这么不听话,还不是因为你?最不该活着的人是你!”   慕容烨高高地举起手中的蛇鞭剑,向曼殊抽去。   曼殊绝望地闭上眼睛。   随着利器贯穿肉体的闷响,现场忽然陷入一片死寂。   曼殊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吉儿的脸。   她将视线缓缓下移,只见吉儿的胸口鲜血淋漓处,蛇鞭剑竟赫然穿胸而过。   吉儿拼着最后一口气,替曼殊挡下了这致命一击。   “公主,快……跑……”话未说完,她的身子如同落叶一般,被蛇鞭剑带得飞向了空中,最后重重地摔落在地上。   蛇鞭剑抽出的那一瞬间,鲜血如同泉涌一般喷溅如注。   “吉儿——!!”那一刹那,曼殊泪水夺眶而出。   而这一幕同样也深深地刻在了阿落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里,满目的猩红色唤醒了沉睡在身体里的本能。几乎是在同时,挂在胸前的两块青嶙石终于不堪重负,砰地一声,湛蓝色的结晶化作齑粉撒落风中,压抑已久的戾气喷薄而出。   月色下,一个黑影飞扑上来,将邱泽扑倒在地,左右开弓,硬铁般的拳头如流星般落在邱泽面门上,直到把邱泽的那一张脸打到七窍流血,血肉模糊,不成人形。慕容烨看得心惊胆战,正要转身,便感到腰间一紧,接着身子就突然飞了起来,阿落抓住蛇鞭剑的一端,猛地一甩,将慕容烨重重撞在身旁的一块岩石上。   下一个瞬间,他的心脏就被一只手抓住。   阿落压在他身前,右手深深插进慕容烨的胸口,   “你……究竟是……什么人……”慕容烨的眼眸中透露出恐惧和迷茫。   可惜眼下已经没有人能够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带着一个永远得不到解答的疑问,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阿落环顾四周,遍地的尸体,邱泽一动不动,慕容烨没了气儿,还有一个阿曼怀抱着吉儿渐渐冰冷的躯体,枯坐在原地。   唯独看不到师淮的影子。   “师淮……师淮……你在哪儿……”   他晕头转向地迈开脚步,周围的一切都像是蒙上了一层血雾,朦朦胧胧,模糊不清,天与地是血红一色,他甚至看不清脚下的路,就像一只迷途的野兽,分不清东南西北,也看不清眼前的人,只能本能地循着血的味道,去寻找记忆中熟悉的影子。   “唉……”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一声轻叹。   阿落一转身,一个白影影绰绰地站在月色下,无言地注视着他。   “师淮……?”阿落跌跌撞撞地向那模糊的人影走去,就在他伸出手去,快要抓住那人的衣角时,那人手一扬,长袖一挥。   一只长满了茧子的手掌轻轻覆盖在阿落的额头,紧接着,是一股温暖的力量涌入体内,缠绕在阿落身上的煞气迅速消失殆尽。阿落像是被一瞬间抽走了浑身气力一样,身子一软,倒在了男人的怀里。    第二十一章 劫后余生   朦胧的意识中,似乎总有一个声音在隐隐之中呼唤着“我”。   像是受到了感召一样,“我”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所及之处是触目惊心的红,满目疮痍的宫阙被漫天的红莲业火所吞噬,“我”茫然自失地伫立在尸横累累的大殿前,望向天边升起的滚滚狼烟。   宫门外,厮杀声与金戈铁马声交织在一起,震天动地。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吗……   “我”试着向前迈开脚步,双腿却像是灌了铅一样,寸步难行。   “我”吃力地在尸体之间蹒跚前行,偌大的宫殿中,竟没有一个活人。“我”像是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在四面楚歌之中茫然四顾。   忽然间,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随着一声嘶鸣,一匹通体黝黑的骏马从天而降,阻挡了“我”的去路。   一个手持长鞭的男人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我”。   “我”抬起头,迎上对方的视线,男人背后的阳光过于刺眼,逆光令我无法看清他的面孔,只能依稀分辨出男人器宇轩昂的面部轮廓。   “我终于找到你了。”   男人缓缓开了口,磨砂一般粗粝的声线中透出一丝难以压抑的兴奋。   “你……是谁……”   “我”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男人没有答话,取而代之的是高举起手中的鞭子,下一个瞬间,长鞭呼啸着迎头落下。      伴随着一声惊呼,阿落猛地从床上坐起。   他满头大汗地紧紧抓住胸口,心跳如同震耳欲聋的鼓点一般,一口气差点没有喘上来。   刚才的……是梦?   他脑子一片空白,仿佛整个人都魂游天外了似的,半晌后,胸前一股暖意令他渐渐回过神来,他低头一看,见自己胸前闪烁着一块湛蓝色的碎片。   “青嶙石!”阿落欣喜地将那湛蓝色的碎片握在手中,知道青嶙石还好端端的在自己身边,他不禁松了一口气。   话说回来这儿究竟是哪儿?难道有人救了自己?   就在阿落陷入混乱之际,忽然门口传来响声,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约摸十三四岁,长得水灵水灵的女孩从门口外探出个脑袋,睁着铜铃似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自己。   “你是……小哑巴??”   阿落不由得一惊,这不正是在新叶湖畔送了他一朵蒲公英,带他找到了师淮的那个哑女吗?   “你……救了我?”阿落问。   哑女摇摇头,咿咿呀呀地打着阿落看不懂的手势。   阿落看得一头雾水,低声道:“对不起,我看不懂手语。”   哑女索性走过来,拽了拽阿落的衣袖,示意他跟自己走。于是阿落掀开被褥下了床,被哑女牵着手,往隔间走去。   掀开布帘,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略显简陋的隔间,面积虽然不大,却五脏俱全,收拾得干干净净。   屋内床上静静躺着一人,那人黑布遮眼,胸膛缓缓上下起伏,正发出平稳的鼻息。   “师淮!”阿落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他跪在床前,伸手去抓师淮的手。   就在那一瞬间,他忽然愣住了。   他握住的并不是记忆中师淮的那双温暖而宽厚的手掌,而是空空如也的衣袖。   他低头一看,心咯噔一声,沉了下去。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师淮的右臂袖子里居然是空的。   “这是怎么回事?”阿落抓住师淮那只空荡荡的袖子,呼吸一窒,“师淮的右手呢?他的右手怎么没了!?”   “我把他救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   一个略显虚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阿落回头一看,一个身穿白衣,脸上戴着半张面具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   哑女一见到男人,立刻小跑着来到他面前,抱住他的大腿。   男人弯下腰,摸了摸哑女的脑袋,他的脸虽然被遮住了一半,但是依然能看得出那是一张俊朗照人的面孔,细长的眼角刻着几道皱纹,苍白的面颊透着一股病态之美。   “丫头,有没有好好替我照看两位哥哥?”   哑女乖巧地点点头,从男人手中接过一个盛满草药的竹筐,抱着竹筐向厨房走去。   阿落一言不发地注视着男人与哑女。   男人身形单薄,显得有些弱不禁风,咳嗽时他那薄薄的胸膛也会不由自主组地颤两颤。   “放心吧,我一个病秧子,不会把你怎么样。”男人走到雕花几案旁坐下,好整以暇地翘起二郎腿。   “你是谁?”   “我叫偃舟。她叫三儿。”男人坐在案边,接过三儿给他沏好的茶,“至于师淮,你不用担心,他没有生命危险,不过是被人斩断了一条胳膊而已。”   “不过是断一条胳膊?”阿落脸上带着几分愠色,“你说得倒轻巧,你自己斩断自己一条胳膊试试?”   “对救命恩人都这么没礼貌。”偃舟抿了一口茶,轻笑出声,“不愧是月落,好大的戾气。”   阿落一愣:“你怎么知道我是……”   偃舟将茶杯搁在案上,抬起头来,气定神闲地注视着阿落:“要不是我告诉师淮如何淬炼剑灵,你以为你还能站在这儿,颐指气使地跟我说话?”   阿落一听这话,脑子轰的一声炸了开来。   这么说来,偃舟这名字确实是有点耳熟,到底是在哪儿听说过来着?   偃舟叹了口气:“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唉,亏你天天用着惊鸿……”   听到惊鸿这两个字,阿落立时茅塞顿开。   “我想起来了!”阿落一拍脑袋,“你是那个传说中大名鼎鼎的铸剑师,师淮跟我说过,惊鸿是你的作品!”   偃舟不由得苦笑:“什么大名鼎鼎,不过虚名而已,看来我在江湖上的声望也不过如此。”   “你和师淮是什么关系?”阿落皱着眉头道,“你为什么要救我们?”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偃舟一只手支着下巴,侧头看着师淮:“我与师淮是多年的故交,至于我和你,也算是颇有渊源。”   阿落:“可我不认识你。”   偃舟起身走到阿落面前,阿落一怔,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偃舟那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勾,撩起阿落胸前的项链。   “你不认识我,总不会不认识这个吧?”   湛蓝色的碎片在阿落眼前绽放着幽光。   “别碰!”阿落顿时慌了,一把夺过青嶙石,“这是师淮给我的青嶙石,和你有什么关系?”   “师淮给你的那块早就碎了。”偃舟不由得失笑,抱臂在胸地看着阿落,“你胸前的这一块是我的。”   “师淮给我的……碎了?”阿落一愣。   “青嶙石取自瑶山灵脉,是所有铸剑师梦寐以求的珍贵铸材。前些日子,师淮来找我索要青嶙石,我问他青嶙石做什么,他没告诉我,只说有急用。看在与他多年交情的份上,我便送了一块给他。临走之前师淮还嘱咐我,若他有个什么万一,便替他好好照顾你。”   原来师淮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切早有预感。   阿落低头看着沉睡不醒的师淮,紧紧地将那块青嶙石握在掌心,心如刀绞。   “谁知他带着青嶙石走后没多久,就遭此变故。就连我送他的那块青嶙石,也因承受不住戾气而粉身碎骨。如今你胸前的这块,可是我最后的库存了,若你把这块也给弄碎,那便自求多福吧。”   正说着话,三儿捧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走了过来。   偃舟接过三儿递过来的汤药,走到师淮床边坐下,对阿落道:“帮我扶他起来。”   阿落连忙凑过去,将师淮扶起来,让师淮靠在自己的胸前。偃舟将勺了一勺药汤,放在嘴边吹了吹,然后凑到师淮嘴边,将汤药小心翼翼地送入他双唇之间,师淮此时仍昏迷不醒,一部分汤药就这么顺着他的嘴角滑落到脖子上,阿落伸出衣袖,细心地替他拭去嘴角和脖子上残余的药渍。   “偃先生。”阿落忧心忡忡地开口道,“师淮还要多久才能醒过来?”   “他的头部受了重创,多久能醒来要看他的造化。”偃舟叹了口气,“幸运的话一天两天,长的话……一年半载也不足为奇。而眼下我们能做的也只有好生照顾他,尽人事听天命。”   阿落看着师淮那只空空如也的衣袖,胸口隐隐抽痛:“那他的手呢,是不是从今以后都只能这样了?”   “人的四肢跟头发指甲不一样,断了就没法再长出来。”偃舟一边喂药一边答道,“除非给他造个义肢。”   “义肢?”阿落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这人断了手,还能安个假的上去?”   “那当然。你没听说过机关术?”   “你是说墨家机关的那些偃甲兵,机关鸢,连弩车之类的?”   “不错,这义肢也是机关术的一种。区区不才,对于墨家机关术也算是略知一二。”   “偃先生!!”阿落猛地抓住偃舟的肩膀,偃舟被他吓了一跳,掩着嘴角一阵干咳。   “对、对不起!我太激动了……”阿落连忙松手,但脸上洋溢着看见希望的欣喜,“你刚才说可以给师淮做义肢,这是真的吗!?”   偃舟苦笑:“话是没错,不过想必你也看出来了,我这人身子弱,不宜过度操劳,加之前些日子铸剑时,不慎被炉火灼伤了眼,这用眼时间一长便会觉得两眼发黑,头疼欲裂。若要制作义肢,恐怕要花很长时间。”   “没关系!我可以等!或者……”说到此处,阿落忽然心念电转,“……偃先生,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您是否答应。”   “什么不情之请?你说说看?”偃舟侧头看他。   阿落扑通一声在偃舟面前跪倒。   偃舟一惊:“有话好好说,你这是做什么?”   阿落抬起头来,无比诚恳地望着他:“偃先生,您可以教我制作义肢吗?”   “你是说,你想跟我学机关术?”偃舟眯起眼睛看着他。   阿落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偃先生身体不好,不想劳烦偃先生,如果偃先生不介意,阿落愿意代劳。”   “这机关术可不是随随便便想学就能学会的,一来要看资质,二来要能吃苦耐劳,你真的确定要学?”   “是!”阿落毫不犹豫地点头,目光坚定,“只要能救师淮,再苦再累我也愿意。”   偃舟注视着他,沉吟半晌后,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先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资质。” 第二十二章 拜师   阿落跟着偃舟走出隔间,一出门便见潺潺溪流绕着几方农田,眼前赫然就是皑皑雪山,几间小巧雅致的屋舍依山而建。颇有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世外桃源之感。   “这是我的卧室。”   偃舟带着阿落走进一间堆满了木甲零件与古书典籍的屋子。他从靠墙的架子上取出一个孔明锁,递给阿落。   “试着解开看看。”偃舟道。   阿落第一次看见孔明锁,好奇地拿在手里打量起来,只见九根大小长度一致的木条严丝合缝地咬合在一起,组成了一个构造精妙,复杂牢固的机关锁。不论阿落伸手去抽哪一根,木条都纹丝不动。   “这把锁真是精妙。”阿落不由得感叹,“不用一钉一绳,却如此牢固。”   “这正是孔明锁的奥妙所在。”偃舟微微一笑,“现下我不但要你拆,还要你重新把他组装起来。”   没错,这就是偃舟考验阿落是否有学习机关术的天赋的方式。在他看来,机关术的关键不外乎两个字:实践。与其把一堆艰深晦涩的墨家经典丢给他看,不如直接上手,孔明锁易拆难装,看似简单,实则无比精妙。尤其是这九榫孔明锁,包含了四种咬合结构,若手指不够灵活,思维不够缜密,那是很难解开的。   像阿落这样从未接触过机关术的外行人,要解开这个孔明锁,少说也要一天一夜吧。   所以一个时辰后,当阿落将完好无损严丝合缝的孔明锁交给偃舟时,他大为惊讶,表情复杂地问他:“阿落,你老实交代,师淮有没有教过你机关术?”   “师淮只是让我背过《墨经》。”阿落小心翼翼地问,“偃先生,是不是……我做得太慢了?”   这不叫天赋什么叫天赋?   偃舟彻底地心服口服了,他将孔明锁放在阿落掌心道:“从明天开始,我教你机关术。”   “真的!?太好了!!”阿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      于是从那以后,阿落便开始了一边学习机关术,一边照顾师淮的日子。   阿落看书容易打瞌睡,但是做起手工活儿可就来劲了,他脑子活络,但凡是讲解过一遍的原理,他便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如此这般学了几天,偃舟见他悟性高,是块好料,便索性把制作义肢的图纸丢给了阿落。   就像是刚学会走路就被逼着飞檐走壁一样。一看那复杂的结构图,阿落的脑子砰地就炸了。不过他没有知难而退,反而是一有空就往偃舟跟前跑,缠着他讲解,偃舟也不厌其烦,逐一解答阿落的困惑。   阿落有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倔强,一旦遇到了问题,就算不吃不喝也要把问题攻克,当他专注于机关活儿时,经常忘了身边偃舟的存在。而偃舟也不会打扰他,阿落埋头苦干时,他便捧着一本书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看着,两人互不打扰,倒也是相安无事。   现如今,每天一大早醒来,阿落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到师淮房中,查看师淮的伤势与身体状况,由于师淮始终昏迷不醒,生活不能自理,因此阿落不但要替他上药,还要每天为他洗脸擦身换衣服。   师淮个子高大,照顾他不是件容易的事,再加上他身上伤痕累累,为了不牵动伤口,阿落做任何动作都必须小心翼翼。一番折腾下来,通常把阿落累出满身大汗。   尽管如此,阿落依然毫无怨言,不但事必躬亲,还坚决不肯假他人之手,说什么都不让三儿或者偃舟帮忙。偃舟是乐得轻松了,不过也不免因此笑话他,说他这哪里是照顾病人,根本就是把师淮当成了自己的宝贝,藏着掖着不许别人碰。   这一日大清早,照顾完师淮之后,阿落一出门,便见偃舟背着竹篓子往外走。   “偃先生!你这是要去哪儿?”   “家里多了一个伤员,药材一下子就见底了。这不得上山去采一些。”偃舟答道。   “还是我去吧!”阿落放下手中的东西,跑到偃舟面前,“偃先生身子这么弱,万一半路摔着怎么办?”   偃舟忍不住打趣他:“第一天见我的时候还凶巴巴的,怎么现在这么温柔了,难道是转性了?”   “那是我不懂事。”阿落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现在你是我师父,孝敬师父是应该的。”   “打住。”偃舟连忙伸手制止,“我教你机关术,是看在旧友的面子上,我可没说要收什么徒弟。再说,你可知要采哪些药?”偃舟问。   “不知道,所以我要跟着你,我只要见过一次就认得出来!”阿落信誓旦旦。   “这么自信?”偃舟眯着眼睛看他,“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有这个本事。”   偃舟居住之处是位于朔云城外雪山脚下的一条河流边上。这座山名为焉支山,为祁连山支脉,北方游牧民歌中唱到:“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这焉支山自古就有甘凉咽喉之称,可以说是大凉国的命脉之所在。   焉支山东西走向,山顶上常年被冰雪覆盖,北坡地势平缓,山涧淙淙,高耸入云的针叶林在山间拔地而起,靠近山顶之处长满了各种珍贵草药。   然而要从北坡上山的话须绕一大圈,得花整整一天时间。   “从南坡上不是更快吗?为什么要这么大老远地绕道北坡?”阿落不解地道。   “你说得倒轻巧,不看看这南坡是寻常人能上去的吗?”偃舟冲着山上扬了扬下巴。   阿落举目眺望,立刻明白了偃舟的意思。与北坡相比,这焉支山的南坡山势险峻陡峭,植被稀少,岩石裸露,处处可见断壁狭谷。若是一不小心踏错一步,便会摔个粉身碎骨。   “的确险峻。”阿落话锋一转,“不过……也不是上不去。”   说罢,阿落在偃舟面前弯腰蹲下。   “你这是何意?”偃舟不解地看他。   “上来吧,偃先生。”阿落回头看他,“我背你上去。”   “你确定?”   “别废话……呃,不是,别担心!”阿落道,“我发誓,摔不死人!”   偃舟见他如此胸有成竹,便只好恭敬不如从命,趴在他背上。   “你小心点啊!我心脏可不太好。”偃舟紧紧搂住阿落的脖子。   “放心吧!”阿落背着偃舟,迈着轻盈的步子在岩石间飞跃。   话音未落,偃舟只觉得一阵失重,他低头一看,赫然发现自己脚底竟是万丈深渊,吓得他惊呼出声,紧紧闭上眼睛。   “怎么?原来偃先生恐高?”阿落奇道。   偃舟似乎有些不爽,那张苍白的脸泛起了潮红:“被你这么背着飞来飞去的,是人都会害怕!”   阿落嘻嘻一笑:“偃先生就是恐高,还不承认。”   “闭嘴!”偃舟恼羞成怒,但手臂却不由自主地收紧。   接近山顶之处,地势终于稍微缓和了一些,阿落将偃舟放下时,偃舟两条腿哆嗦着都快站不起来了。   “背你上来的我都没喘气,偃先生,你的身子也太弱了吧。”   “我是人,跟你这剑灵没法比。”偃舟捂着胸口喘了一会儿,抬头望向远方,“我年轻时曾经受过一次致命伤,伤了心脉,四肢多处骨折,后来被三儿捡回了一条命,但也从此落下了病根,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阿落小心翼翼地问:“偃先生戴着面具,莫非也是因为这个?”   “不错。”偃舟顿了一顿,忽然把脸凑了过来,“你是不是好奇这面具下究竟是怎样一张脸?”   阿落连忙摇头摆手:“我没有唐突的意思,偃先生若是不想给我看,那我就不看。”   “我不介意啊。你想看吗?”   偃舟的脸离得越来越近,面具底下一双眼睛闪烁着凌厉的光芒,令阿落背后一寒,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偃舟露出一个恶作剧似的笑容。   “还是算了,我怕会吓着你。”   他拍了拍阿落的肩膀,起身离去。   阿落以为偃舟生气了,连忙追上去道:“偃先生!你教我识百草吧,等我学会了,就可以自己上山,不用麻烦你了。”   “你可别小看这小小的草药。”偃舟弯下腰去,随手从地上摘了两根,一手拿一根道,“就拿这两根来说,你分得出有啥区别么?”   阿落定睛瞅了瞅:“这俩不都长得一样么?有区别?”   “区别可大着呢。”偃舟摇晃着手中的两根草药,“这两个一个叫茯遂,一个叫蔻兰。都可以化去淤血,加速伤口愈合。但是这两种草药药性相冲,若是不慎掺在一块儿吃了,不但达不到原本的效果,还会产生不良反应,轻者呕吐腹泻,重则昏迷不醒。”   阿落挠挠头:“那要怎么分辨哪个是哪个啊?”   “观色,闻味。”偃舟将两根草药塞进阿落手里,“茯遂的颜色在阳光下更加通透,味道也较为浓郁。也可以咬一口试试。相比茯遂,蔻兰的口感要涩一些。不过话虽这么说,这其中的差别也是细微得很,常人不一定分辨得出。好了,你来猜猜看。”   阿落将两根草药拿在手里,仔细观察了半晌,又拿到鼻子前闻了闻,最后放嘴里咬了咬。   “这根是茯遂。”阿落举着其中一根,很肯定地道。   “答对了!”偃舟脸上露出欣赏的微笑。   由于路上节省了不少时间,所以两人采完药打道回府之时也才刚刚过了正午,天色也渐渐由晴转阴,刚到家门口,小雨便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两人一进屋,便闻到厨房传来一阵诱人的香味,早已饥肠辘辘的阿落这时候肚子终于咕咕叫了起来。不一会儿,丰盛的菜肴便摆满了一桌,阿落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赞不绝口:“三儿不但人长得甜,手艺也不错,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兔肉。”   三儿笑得腼腆,低头扒饭。   偃舟插了一嘴:“你别看她长得乖巧可爱,宰兔子的时候手起刀落,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那不是很好吗?我在江州时认识的一个姑娘。”阿落一边吃一边道,“有一次她过寿辰,非缠着我要我抓兔子送给她,我抓了只死兔子给她,她又吓得哇哇大哭。”   偃舟眉梢一挑:“感觉这其中有故事啊?”   “是这样的。”阿落将在江州与王乐瑶等人因为一只死兔子打架之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末了问道,“偃先生,你说这王乐瑶是不是无理取闹?”   偃舟捂着嘴听完,最后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人家那是喜欢你,想用这兔子来跟你套近乎。你倒好,却给人家整了一只死的,难怪人家小姑娘要跟你闹脾气。”   “真的假的?”阿落似乎有点不大相信,“三儿,你觉得呢?”   三儿看了一眼偃舟,又看了看阿落,也跟着点了点头。   “唉……你们女孩子的心思怎么这么难懂。”阿落叹了口气,啃了一块兔肉。   正吃着,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请问,有人在吗?”   三儿连忙放下碗起身,从角落里撑了一把伞,跑了出去。   “是来避雨的吧?”   阿落放下碗筷,起身走到门口。   “打扰了。”   只见三儿领着一个女子向这边走来,那女子一袭素衣,走进屋里时摘下了头上的斗笠,在看到女子面容的瞬间,阿落一下子愣住了。   对方见到阿落,显然也是大吃一惊。   “阿落!?”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丘穆陵曼殊。 第二十三章 冰释   再见曼殊,阿落觉得她整个人都消瘦憔悴了许多。   她站在门口,见到阿落的瞬间,身子微微一颤,往后退了一步。   阿落二话不说,立刻拔出惊鸿。   “阿落!”偃舟抢上前去,按住了他的手,“你这是干什么!?”   “师淮之所以变成这样,都是她害的!”阿落盯着曼殊,眼珠子几乎要滴出血来。   “害了师淮的罪魁祸首是邱泽和慕容烨,你要搞清楚这一点!”偃舟厉声道。   曼殊脸色苍白,手扶在门上,不敢抬头。   阿落咬了咬下唇,仍是警惕地盯着她:“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该不会要对师淮……”   “不是的!”曼殊矢口否认,脸上既有愧疚,又有畏惧,“我只是碰巧经过这里,想借个地方避雨,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这儿。”   “碰巧?”阿落冷冷地看着她,“你觉得我还会相信你?”   “吉儿死后……”曼殊垂下眼帘娓娓道来,“慕容家被定了谋逆之罪,本来依照大凉律法,吉儿与她哥哥是要枭首示众的,在我苦苦哀求之下,父王才好不容易答应留吉儿一个全尸,允许我将她葬于城外,而今日,是吉儿的头七。”   空气如同凝固一样,陷入一片死寂。   “阿落,我知道你不会再信我。可是……”曼殊抬起头来,斩钉截铁地道,“我丘穆陵曼殊再怎么狼心狗肺,也决不会用吉儿的事撒谎骗你。”   仿佛外边这阴云密布的天空一样,阿落的心也沉了下去。   “阿落,我知道自己铸成了不可挽回的大错。”   像是鼓起勇气一样,曼殊向阿落迈出一步,拾起他手中的惊鸿,抵在自己的胸口,一双含泪的眸子笔直地注视着他。   “我不奢求你能原谅我,这一次,不管你怎么打我骂我,哪怕是一刀子捅进我心窝里,我都不会躲避反抗。”   阿落盯着她的眼睛:“你以为我不敢?”   “我知道你敢。”曼殊嘴角牵动一丝苦涩的笑容,“那天晚上,若不是吉儿拦着你,你早就把我打死了,不是么?”   阿落冷笑:“好,你既然这么想死,那我就成全你。”   嗤地一声,偃舟还来不及开口制止,空中便已有一道寒光闪过。   曼殊果真没有躲闪,她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不过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如期而至,她睁开眼睛,却见自己脸颊边的一缕秀发被削断,散落在了脚边。   锃的一声,阿落收刀回鞘。   “我不杀你,并不等于我原谅了你。”阿落低声道,“我只是觉得偃先生说得对。这笔账不该全算在你头上。”   尽管方才曼殊鼓起勇气,堂堂正正地面对了阿落这一刀,但其实她心里还是十分紧张,如今这一颗心总算是彻底地放了下来。   “不管怎样,我还是要谢谢你,阿落。”曼殊神色黯然道,“如果不是你,或许我永远都不知道最爱我,最关心我的人是谁。”   阿落心一痛,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吉儿那张言笑晏晏的脸,低声道:“吉儿是个好姑娘。只可惜摊上那样一个狼心狗肺的哥哥,还有一个有眼无珠的主子……”   这话仿佛一把刺刀,狠狠地扎在曼殊胸口上,令她痛彻心扉。   偃舟有点看不下去,凑到阿落身边小声道:“差不多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阿落说的没错,是我有眼无珠,害了吉儿。”曼殊摇摇头,神色凄然,“吉儿从小伴着我长大,我和她虽非姐妹,但情同手足,若不是她形影不离地护着我,或许我根本无法活到现在。”   说着说着,曼殊悲从中来,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阿落知道她此时此刻是真情流露,于是态度也软了下来,安慰她道:“人死不能复生,吉儿那么疼惜你,若是泉下有知,定不愿见你为她以泪洗面。”   谁知听了阿落这话,曼殊哭得更凶了,三儿一声不响地走过来,默默地递出了手绢。   “谢谢……”   曼殊接过手绢,像是发泄一样,抽抽噎噎地尽情痛哭了好一会儿,才总算是缓过了气来。   “对不起。许是这些天憋得太难受了。”曼殊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抬起头来,“师淮他……还好吗?”   阿落摇摇头:“断了一条胳膊,眼下伤势虽然是控制住了,但头部受了重创,不知何时才能苏醒。”   “这样……”曼殊咬了咬下唇,“我不懂医术,不过我可以帮你们找朔云最好的大夫,让师淮用最好的药,得到最好的治疗。”   偃舟叹了口气:“公主,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不过眼下师淮的问题已不在于如何用药,而是要看他自身是否能挺过难关。”   “可是……”曼殊不肯放弃,“我也想尽可能地出一份力,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你们尽管说!”   “说到这个……”阿落忽然开口,“眼下我正在为师淮制作义肢,可是在朔云城,我根本找不到想要的零件。”   “义肢?你是说,机关术么?”曼殊低头想了想,“这个我的确是无能为力,不过,你们或许可以去郢夏看看。”   “郢夏?”阿落奇道,“那是哪儿?”   “岷国的国都。”偃舟答道,“传说中的墨家机关城的所在之地。只不过数百年前,机关城在战火中被毁于一旦,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一窥机关城真容。”   阿落睁大眼睛:“竟然还有如此神奇的地方?”   “我听说不少机关名匠都是郢夏出身,在那儿说不定能找到你们所需的机关零件。”说着,曼殊从怀里掏出一枚令牌,递给阿落,“之前在阳原,你为了救我和吉儿遭到了通缉,如果你们要离开朔云前往岷国,路上定会有诸多不便,这个御令可作为你们的免罪符,有了这个,你们便可以在凉国畅通无阻,不会有人敢为难你们。”   阿落皱眉看她:“这该不会又是你娘的什么遗物吧?”   曼殊表情尴尬:“忘了那件事吧,你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反正我……今后也不打算嫁人了。”   “什么?”阿落有些诧异,“你打算一辈子都不嫁人?”   曼殊凄然一笑:“我已经没这个心思再谈婚论嫁了。”   “也好。”阿落点了点头,从她手中接过令牌,“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一刻钟后,云散雨霁。   “雨停了,我也该走了。”曼殊重新戴上斗笠,对着众人深深鞠了一躬。   阿落把曼殊送到门口,见曼殊牵了一匹马过来,周围竟连一个侍从也没有,不禁有些意外。   “你一个人来的?”   “我不喜欢有人跟在我身边,除了吉儿。”曼殊翻身上马,犹豫了片刻后开口道,“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曼殊一双眸子深深望进阿落的眼底:“你后悔当初救了我吗?”   阿落摇了摇头:“不后悔。”   曼殊眼底泛着光,欣然一笑:“哪怕是谎话,有你这一句,我便知足了。”   说罢,她手中长鞭一扬,毅然决然地策马飞奔而去。   马踏飞沙,淹没了那一抹逐渐远去的素影,只有曼殊的声音仍在天地之间久久回响。   “山高路远,后会有期!”   送别曼殊之后的次日,阿落便收拾了心情,带上昏迷不醒的师淮,踏上了前往岷国国都郢夏的路。   与他同行的还有偃舟与三儿。   之前为了躲避官府的通缉,师淮与阿落不得不偏离官道,穿越荒漠从阳原前往朔云。如今他们有了御令,可以正大光明地从官道进入中原,这样不但大大缩短了路程,而且一路上风平浪静,再没有碰上什么马贼劫匪。   在翻越了崎岖的崇山峻岭之后,马车载着阿落等人驶入了一望无际的关中平原,从这里开始,就算是进入了岷国地界。连绵的阴雨也终于停歇,迎来了拨云见日之时。鸿雁南飞,不知不觉已是秋高气爽时节。   阿落的心情也像这头顶的万里晴空一样,清明澄澈,没有一丝阴霾。   在他这些天来的悉心照顾下,师淮的气色看上去一天比一天好。   “我得赶紧把你的义肢做好。”阿落将师淮的脑袋搁在自己腿上,用篦子梳理着师淮的长发,“等你一睁开眼,看到的就是一个完完整整,但又与众不同的自己。如何,是不是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师淮的手指不易察觉地动了一动。   最近几日,师淮时不时会在昏睡中发出不知所云的梦呓,阿落握着他的手试图唤醒他时,他的手指会像这样不由自主地微微抽动,仿佛在对阿落的声音做出反应。   虽然只是微乎其微的变化,但是在阿落看来,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他越来越相信,师淮一定会很快醒过来。   马车入了关便撒开了蹄子,在平坦开阔的官道上跑得飞快,不出三日便抵达了国都郢夏。   郢夏是一座历史悠久,人口众多的都城,处在岷国第三代国君岷昭王拓跋曦的统治之下,在五国之中,宋岷是实力最为强大的两国,以至于有“东广陵,西郢夏”之说。然而,与主张与世无争,安逸享乐的宋国人不同,实用主义的岷国人大多吃苦耐劳,也更加勇猛好战。这就是为什么机关术在岷国大行其道的原因,因为在战争中,机关术更为实用。   再加上机关城的名声至今仍在江湖间广为流传,使得各国工匠们趋之若鹜,一时间郢夏城中人才云集,机关术也因此发展壮大,甚至还成立了岷国境内最大的行会——诸墨坊。   诸墨坊原本只是一个会馆,后来规模逐渐扩大,到现在俨然已经是个城中城。诸墨坊形状四四方方,被一条河流一分为二,东边是行会会馆、坊市以及各类作坊,酒肆茶馆之类的商铺星罗密布地点缀其中,而西边则是民居。   对于郢夏的手工匠人来说,不管是初来乍到者,还是本地人,诸墨坊都是绝对绕不开的存在。   因此来到郢夏之后,偃舟和阿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前往诸墨坊的行会会馆,打听情报。   首先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制作义肢所需的各种构件。   会馆馆长姓张,是一个留着两撇八字胡,模样精干的中年男性,阿落将图纸在案上摊开来,询问可有所需构件。张馆长眯着眼睛扫了一眼图纸便道:“你们要的咱们诸墨坊都有,不过有些构件得专门定制,有的得靠交易,至于交易方式和报酬,也各不相同,有的花钱,有的需要出力。总之,只要报酬你给得起,都不成问题。”   “那太好了!”阿落点点头,“不管是要钱还是出力,我都愿意!”   首要问题解决了,接下来要解决的便是落脚之处,然而不幸的是,这一次张馆长告诉他们的却是一个坏消息。   “你们来得不巧,正好碰上了月中,不光是咱们诸墨坊,整个郢夏城的客栈都满客了。”   “不会吧!?”阿落大吃一惊,“难道最近郢夏城有什么大事?”   张馆长反而对阿落的反应很是意外:“你们身为机关匠人,竟没听说过郢夏鬼街?”   “鬼街?”阿落奇道,“那是什么?闹鬼的街?”   “所谓鬼街,其实就是俗称的黑市。”偃舟在一旁开口道,“只不过郢夏跟其他地方不一样,郢夏的鬼街只在月中开市交易。”   “难怪客栈都爆满了。”阿落点点头,面有难色地道,“这下可怎么办,我们总不能睡大街吧?”   张馆长打量着众人,若有所思地道:“说起来,我倒是知道个去处。诸墨坊西北角有一处老宅,名为翠微居,原本是当客舍用的,后来出了不祥之事,便一直空置到了现在,至今无人居住。”   “不祥之事?”偃舟皱眉道,“该不会是死过人吧?”   张馆长干笑几声:“差不多吧,不过主人经常派下人去屋里打扫,所以尽管陈旧,但倒也算个干净地方,若你们不介意,住三个大人一个小孩儿绝对没问题。”   “我只要有地方住就行!”阿落转头看着偃舟和三儿,“你们呢?”   三儿摇摇头,偃舟也若无其事地道:“有你在,我还怕什么妖魔鬼怪?”   阿落白了他一眼:“原来我是镇宅的门神吗?”   翠微居是一栋小巧别致的二层阁楼,一楼是书斋与厅堂,二楼则是两间起居室。对于阿落他们来说,这地方不大不小,刚刚合适。正如张馆长所说,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若非院子里长满了杂草,阿落还真看不出来这屋子被闲置已久。   推开窗户,映入眼帘的是与整洁的屋内形成鲜明反差的院子,被石墙围成一圈的院子里杂草丛生,显然,打理翠微居不是件容易的事,下人的偷懒放任了野草的生长。墙角边上生着一棵粗壮豪迈的老藤树,看上去少说也有百年的树龄,白天看没什么,一到傍晚,夜幕之下的枯藤老树,再加上三两只昏鸦,虽然没到毛骨悚然的地步,但也确实显得萧索寂寥。   喵——   阿落正站在院子中,对着满地杂草发愁,忽然听到角落里传来的一声猫叫。   他循声望去,只见草丛中冒出一个小小的,圆滚滚的脑袋。   阿落眼睛一亮,冲着那小家伙招了招手:“你是谁?是这儿的主人吗?”   猫仿佛能听懂阿落的话一样,从草丛中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来到阿落面前。   那是一只狸花猫,公的,他似乎一点也不怕人,径直走到阿落脚边,撒娇似的蹭了蹭,喵地又叫了一声。   “我叫阿落,你叫什么名字?”阿落问。   “喵?”狸花猫歪了歪头。   “没有名字?那我给你取一个吧,嗯……叫什么好呢?对了,既然你是狸花猫,那就叫你阿狸吧!”阿落摸着狸花猫的小脑袋道。   “真没创意。”偃舟和三儿不知何时出现在阿落身后,偃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阿落与他脚边的狸花猫。   三儿蹲下来,从怀里摸出一条小鱼干,放在地面上。   一见到小鱼干,阿狸立刻两眼放光,蹭地冲了上来,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阿落很惊讶:“三儿?你从哪儿变出来的鱼干?”   “三儿在厨房里发现的。”偃舟替她回答,“看来平时是打扫翠微居的下人在照顾这只狸花猫。”   “原来如此,那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哦。”阿落摸着阿狸那圆乎乎的脑袋,一颗心都快要融化了。   “喵!”阿狸抬起头来,嘴边还挂着鱼干碎片,一脸心满意足。 第二十四章 鬼街   不管怎样,阿落四人总算是找到了落脚地,在这儿一住就是一个多月,把初秋熬到了杏叶满地。   这期间,阿落不是在翠微居里闭门造车,就是满诸墨坊地跑,凑齐制作义肢所需的构件。在偃舟的帮助下,师淮的义肢逐渐成型,可是距离阿落心目中的完美义肢,还差了最关键的一步。   对于一般人来说,普通义肢只要能实现最简单的拿取就已足够,可阿落并不满足于此,他不但要这义肢能动,还要这五指如同真人的手指一样灵巧,能够铸剑打铁,握剑写字。   为此,阿落换了各种构件,尝试了各种方法,可结果都不尽如人意。   阿落不信自己办不到,于是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像是入定一样冥思苦想。这一日,偃舟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见狭窄的屋子里,磁石榫卯落了满地,阿落顶着一头鸡窝似的乱发,坐在垃圾堆里,一动不动。   时值正午,阳光正好,阿狸蜷成一团,窝在窗边晒着太阳睡大觉。   偃舟低声道:“别想了。阿落。”   阿落已经陷入了他自己的世界,仿佛听不见偃舟的话一样,默不作声。   偃舟径直走上去,捡起那个只能称得上是半成品的义肢。   “别动我的义肢!”阿落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大叫一声。   正舒舒服服地睡着觉的阿狸突然被阿落这一声惊醒,喵地一声跳下了窗,没入草丛里没了踪影。   偃舟将那义肢仔细端详了片刻后,开口道:“磁石是没用的。”   阿落不解地看着偃舟:“磁石没用,那什么有用?”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偃舟注视着阿落,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睛。   “什么意思?”阿落更摸不着头脑了,“偃先生,你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这义肢到底缺了什么?”   偃舟将义肢放下,转身往外走:“想知道就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出了翠微居,偃舟带着阿落来到诸墨坊渡口,乘坐一艘小船,顺流而下。   “用灵力驱动?”   阿落站在船头,侧头看着身旁的偃舟。   偃舟望着两岸竦峙屹立的山峦,缓缓开口道:“灵力是万物生命之源,而你本身就是剑灵,灵力比寻常物事充沛百倍,作为驱动力来说最适合不过。”   “所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指的就是我自己?”阿落似懂非懂地道。   “正是。不过光是有灵力还不够。还需要一块赤嶙石。”偃舟转过身来,指着阿落胸前的青嶙石,“就像青嶙石可以容纳与吸收你身上的戾气一样,赤嶙石的作用则正好相反,可以将灵力强化百倍。”   “我懂了!”阿落一点即通,“只要将赤嶙石嵌入义肢,再将灵力注入机关,就可以令义肢活动自如!”   “聪明。”偃舟微笑。   阿落又问:“那这赤嶙石该如何获得?”   “这就是我带你来到这儿的目的。”   说着,偃舟转头望向前方,阿落顺着他的视线一看,只见不远处,一条气势恢宏的瀑布从百尺高的悬崖上飞流直下,水声震耳欲聋。   “前面没路了啊,偃先生?”阿落环顾四周,瀑布如一道天堑般横亘当中,挡住了小舟的去路。   偃舟抬头看了一眼天边渐渐沉入山头的斜阳。   “时间快到了。”   话音刚落,便是一阵地动山摇,一时间江面上波涛汹涌,小舟在激流中颠簸起伏,阿落站立不稳,仓促间只能抱住偃舟,竭力保持平衡。   “偃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偃舟笑道:“当初背着我在那么高的山上飞檐走壁都不怕,现在船一摇就怕成这样?”   “我不怕高,可我讨厌晕船!”阿落大声控诉道。   就在这时,耳边忽然响起了诡异的歌声。   长河宽,浆儿摇,斜阳落,通冥桥。   阿落捂住耳朵喊道:“偃先生!别唱了,再唱我要吐了!!”   “不是我唱的。”偃舟拍拍他的肩膀,“你看那边。”   阿落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江面上灯火通明,一艘楼船从后方缓缓驶来。与此同时,前方水声轰鸣,瀑布竟缓缓分开,像是打开了一道巨大的门一样,中间现出一条通途。通途尽头是一座依山而建的空中楼阁。   “这是……”阿落惊呆了。   “这是郢夏鬼街的入口。”偃舟望着前方,“每月月中,戌时一到,通往鬼街的门便会大开,天一亮,门又会自动闭合,整座鬼街便如晨雾般烟消云散。”   说话间,江面已经渐渐趋于平静。高大的楼船缓缓从小舟旁经过,小舟则跟随在楼船后,驶入那道敞开的大门。   阿落从未见过如此设计精妙,又气势恢宏的建筑。   整座楼阁仿佛镶嵌在巨大的山体里一样,蜿蜒的栈道凌空搭建,向东西两边延绵数里。夜幕降临之时,灯火便如繁星般点缀在悬崖峭壁之上。   “阿落,你看到了吗?”偃舟指着前方。   阿落点头:“看到了,是二十八星宿!”   灯火的分布并非杂乱无序,而是点缀成了天上的二十八星宿。   “这到底是什么人的奇思妙想?简直是太叹为观止了。”   “虽然鬼街是谁建造的已经无从考究,不过墨家机关城被毁之后,墨家的传人以及子孙后代大多居住在此处,能建造出这样恢弘的建筑,倒也是情理之中。”   长河宽,浆儿摇,斜阳落,通冥桥。   歌声是从楼船里传来的,靠岸之后,人影从船上走下,不论高矮胖瘦,男女老少,所有人脸上都戴着面具。   “他们为什么戴着面具?”阿落好奇地道。   “这是鬼街的规矩。不管是买家还是卖家,一律不以真面目示人,还有,但凡这鬼街上的货物,均不问来处,也不问去处。买定离手,不许退换。”   “偃先生,你带我来这里,莫非是因为我们要找的赤嶙石,就在这鬼街?”   “正是。”说着,偃舟从怀里掏出一张狐狸面具,亲手给阿落戴上。   “我也要吗?”   “当然了。入乡随俗嘛。”   “那偃先生怎么不入乡随俗呢?”阿落捧着狐狸面具,透过两个洞注视着偃舟。   “我这不是有吗?”偃舟指着自己脸上的半边面具。   阿落不服气:“这也算!?你这面具只遮了半边脸!”   偃舟勾起食指,弹了弹阿落那张狐狸面具:“这你就不懂了吧,犹抱琵琶半遮面,遮一半露一半才有神秘感呢。”   说罢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偃先生!你这叫强词夺理!”   阿落忙不迭地追了上去,两人的身影汇入了影影绰绰的人潮,仿佛沧海一粟般与这片光怪陆离的瑰丽盛景融为一体。   夜幕之下,人们戴着面具,手里打着灯笼,在幽暗的街道上来回游走,仿佛幽灵一般,活脱脱的就是一幅百鬼夜行的绘卷。吆喝声此起彼伏的街道两旁,摊主们扯开旗子,将货物琳琅满目地罗列出来,任君挑选,一旦有买主上门,便会用一双圆滑狡黠的眼珠子透过面具端详买主,若买主只是随便看看他们便爱答不理,只有碰上识货的主儿才会认真讨价还价。   至于货物那更是五花八门种类齐全,从古玩字画到珍禽异兽,从茶盐丝绸到铁器军火,但凡你能想得到的这里几乎都能找到,只是价格有贵有贱,货物不知孰真孰假。除此之外当铺,钱庄,赌坊散落各处,可以说是鱼龙混杂,五毒俱全。   初来乍到,阿落觉得自己像个从未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一时间竟有些眼花缭乱,浑然忘了原先的目的,当他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是来找赤嶙石时,偃舟已经不知所踪。   “咦?偃先生去哪儿了?”   阿落一阵错愕,他茫然四顾,发现周围全是戴着陌生面具的路人。   “偃先生——!”   阿落一边呼喊着偃先生的名字,一边在来来往往的人海中寻找偃舟的身影。   就在这时,灯影阑珊的长街前方,一道似曾相识的白影在人群中若隐若现。   “是偃先生!”阿落大喜,拨开往来的人潮,快步追了上去。   眼看就要触碰到那个熟悉的背影,阿落却不慎一个踉跄,重重地撞在了那人背上。   随着一声惊呼,对方的面具径直飞了出去,在夜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然后哐啷一声落在地面上。   “偃先生!你怎么丢下我……”   阿落掀起面具,抬起头来,抱怨的话说到一半却突然怔住了。   那不是偃舟,而是一张陌生男人的脸。   高挺的鼻梁,深陷的眼窝,粗犷的脸部线条,这是非常典型的好勇善战的岷国男子长相。   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莫过于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掩饰不住盛气逼人的锋芒。在那双眸子的注视下,阿落就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竟是呆滞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位小友,你压着我了。”男人的声音是低沉中略带沙哑。   这句话像是解开定身术的咒语,使阿落终于得到了解脱,他意识到自己正压在对方身上,是个极为不雅的姿势。   “对不起!”阿落飞快地将自己的面具拉下,倏地站了起来,“我认错人了!”   男人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   “你没受伤吧?”阿落小心翼翼地问。   “无碍。”男人眯着眼睛,将阿落上下打量了一通,“小友四处张望,似乎在找人?”   “嗯,我跟我的朋友走散了,你的背影和他很像,我一着急便看走了眼。”   “想在这茫茫人海中找到某一个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男人淡淡一笑,俯身捡起面具,拿在手中,“若有需要,在下倒是可以助小友一臂之力。”   “真的吗!?”阿落眼睛一亮,“我叫阿落,请问兄台怎么称呼?”   “在下高朗。”   “高兄,你有什么好办法,说来听听?”   “你先闭上眼睛。”   “闭上眼睛做什么?”阿落歪了歪头。   高朗淡淡一笑:“你只管照做。放心,我不会加害于你。”   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阿落还是依言闭上眼睛。   忽然间,自己的手被另一只手抓住。那一瞬间,阿落仿佛被雷劈了一样不由自主地一颤,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他本能地想要挣脱,但是那只手却将他握得紧紧的。   “别动。”是高朗的声音,紧接着一张纸被塞进了他的掌心。   “在脑海中描绘你想要找的人的样子。”高朗那低沉而沙哑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好了就睁开眼睛。”   阿落努力地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然后摒弃一切杂念,开始在脑海中想象偃舟的模样。   片刻后,当他慢慢睁开眼睛之时,不由得大吃一惊。   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张符纸,符纸上是一幅惟妙惟肖的画像,那画像不是别人,正是方才他在脑海中所描绘的偃舟的模样。   “这就是你想要找的人?”高朗看了看符纸。   “没错,就是他!”阿落睁大了眼睛,“这是什么法术?好神奇!”   高朗没有回答,而是将食指弯成一个圈,凑到嘴边,随着一阵嘹亮的哨声响起,天边呼啦啦地飞来一只机关鸟,停在了高朗的肩膀上。   高朗将符纸递到机关鸟面前:“看好了。”   机关鸟仿佛通人性一样歪了歪小脑袋,两粒豆子似的眼珠子骤然闪起红光,似乎正盯着符纸上的偃舟画像看。   这红光,难道是——   阿落正要细看,那机关鸟扇了扇翅膀,在高朗肩膀上吱吱叫起来。   高朗伸出食指,在机关鸟的脑袋上轻轻一点:“去吧。”   话音刚落,机关鸟展开双翅,飞向夜空,不一会儿便化作一颗红色的流星,消失在两人的视野里。   阿落望着机关鸟消失的方向,眼中尽是艳羡之色:“高兄!你的机关鸟好厉害!特别是它的眼睛,就是那个闪着红光的东西,莫非就是赤嶙石!?”   高朗有些意外地睁大眼睛:“小友倒是挺识货。”   “我果然没看走眼!”阿落兴奋地拽住高朗的衣袖,“高兄,能不能告诉我,上哪儿才能买到赤嶙石?”   “那你朋友呢?不找了?”   “当然要找,不过这事儿不着急。他一大活人,又不会凭空消失。我今晚上冲着赤嶙石来的,万一错过,那我岂不是白来这鬼街了?”   高朗了然于心地点了点头,将面具戴在脸上道:“既如此,我便带你去找赤嶙石,待会儿你朋友若是有了消息,我也好立刻通知你。” 第二十五章 拍卖   事不宜迟,高朗随即带着阿落来到一处从岩壁上凿开的洞穴,沿着一条昏暗的甬道走了不一会儿,眼前便有一扇门,推开门后迎面看到的便是一个巨大的岩洞。   “就是这儿。”高朗道。   岩洞有着高大空旷的天井,四周岩壁上凿出了密密麻麻的小洞,每一个小洞里都是一盏烛灯,将整个岩洞照得灯火通明。岩洞中央是一个开阔的圆坛,圆坛上陈列着一件玉器,戴着面具的人们围坐在高台周围,乌压压的人群中出价声此起彼伏,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他们这是在干什么?”阿落奇道。   “竞卖。”高朗指着圆坛上的货物,“三唱未满,任何人都可随意出价,价高者得之。”   “不愧是鬼街,还有这等新鲜玩意儿。”从未见过这种买卖的阿落好奇心大起,只可惜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墙阻挡了他的视线,他不得不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地打量圆坛上的货物。   “看不到?”高朗将他的窘状看在眼里,拉着他的手道,“走,我带你去个视野更好的地方。”   “什么……唔啊啊——!”   阿落话音未落,只觉得身子忽然一轻,高朗竟二话不说将他拦腰抱起,腾空一跃,轻轻落在岩壁上的一处平台。   “高兄,你也会轻功?”阿落惊讶地看他。   “略知一二。”高朗答得云淡风轻,“别看我,重点是下面。”   阿落低头往下一看,不禁屏住了呼吸。此处不仅可以居高临下地将整个岩洞尽收眼底,而且两人周围星星点点全是烛灯,站在平台上竟有种置身于星辰大海的错觉。   “好漂亮!”阿落由衷地发出感叹,不由自主地想要伸手去触碰身边的烛灯。   不料他脚下一滑,差点一个站立不稳摔下平台。   “小心!”高朗从身后一把搂住了阿落的腰,“此处狭窄,你可以再靠我近些。”   的确,这平台视野虽然不错,但空间着实狭小,只能堪堪容下两个成年男子。为此阿落不得不与高朗靠在一起,是个前胸贴着后背的亲密姿势。阿落还是第一次与师淮以外的人靠得如此近,多少感到有些别扭,但又不敢随意乱动,只好默默忍耐。   高朗的体温有些热,心跳有力而急促,连带着阿落也有些局促起来。为了打破这种奇妙的沉默,阿落开口道:“高兄,你说今晚的竞卖会有赤嶙石吗?”   “或许有,又或许没有。看你与这赤嶙石有没有缘分。”   “那要是没有呢?”   “鬼街竞卖一个月只有一次,若今天没碰上,那就只好下个月再来碰运气了。”   “高兄,我有个不情之请……”阿落转过头来,“万一今晚的竞卖上没有赤嶙石,能不能把你那只机关鸟卖给我?”   高朗:“……”   “求求你。”阿落央求道,“多少钱我都给,我可以想办法筹!”   “为什么你如此执着于赤嶙石?”高朗问。   “因为我要用它救一个人。那个人断了一条胳膊,我要为他制作义肢,如今万事俱备,就只差这赤嶙石,所以,我无论如何也要得到它。”   高朗眼神凌厉:“那人是谁?”   阿落低下头去,将胸前的青嶙石握在掌心,眼神也变得温柔起来:“是我所爱之人。”   高朗没有说话,但是搂住阿落的双臂却无意识地收紧了。   “高兄!”阿落的一声惊呼让高朗回过了神,他抱怨道,“你勒得我快喘不过气了!”   高朗倏地松了手劲:“抱歉,想事情走了神。”   “咦,高兄!”阿落拍拍他,“你看那个,那是不是赤嶙石!?”   高朗循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此时圆坛的石台上已经换了一件新的商品——一块通体晶莹的红色石块。   “看来你运气不错,和这赤嶙石确实有缘。”高朗微微一笑,“不过你可别小看这块石头的身价。”   话音未落,台下已经有人大声出价。   “一百两。”   “一百五十两。”   “一百三十两。”   此起彼伏的出价声中,阿落目瞪口呆:“什么!?就这么拇指大的一块小小的石头,起价竟一百两!?”   “那你以为呢?”高朗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我以为最多十两。”阿落低下头去,声音细若蚊鸣。   高朗直接笑出了声:“就这,小友也好意思开口求我把赤嶙石卖给你?”   阿落被噎得面红耳赤,小声道:“友情价……也不行吗?”   “别想了。”高朗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把你整个人卖给我还差不多。”   阿落身子一僵,瞬间乱了心神。   高朗伸出手去,轻轻撩起他鬓边一缕发,淡淡地道:“别急,好戏才刚刚开始呢。”   就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工夫,赤嶙石的价格已经水涨船高,转眼间炒到了二百八十两。   “二百八十两。还有哪位客人愿意出更高价?”   司仪的声音在空旷的岩洞中反复回响,众人面面相觑,均不作声。   阿落急得犹如油锅上的蚂蚁,他再也按捺不住,刷地举起手来。   “我!我出!”   阿落声音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汇集到了阿落与高朗所在的平台上。   “这位小兄弟。你愿意出多少两?”站在圆坛上的司仪朗声问道。   “我……”   阿落支支吾吾起来,他方才担心赤嶙石被人买走,因此情急之下才挺身而出,根本没想过自己出得起多少钱这个问题。   然而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已经收不回来了。面对全场向他投来的视线,阿落无计可施,只好把心一横,将自己胸前的青嶙石一把拽了下来,高举在空中。   “我可以用青嶙石抵!”   话音落地的瞬间,台下众人就炸开了锅。躁动的人群反应各不相同,有人惊讶,有人不解,也有人是嘲笑。   “他们为什么这样看着我?”阿落不解地看着高朗。“难道青嶙石不值这个价?”   “单论价值,青嶙石与赤嶙石不相上下。”高朗道,“不过你这么做,等于是坏了规矩。”   “规矩?什么规矩?”阿落问。   “小兄弟,你是第一次参加咱们鬼街的竞卖吧?”司仪耸了耸肩膀,“这是竞卖,不是典当,不接受以物易物,只接受真金白银。”   “你到底有钱没钱,有钱就明码出价,没钱一边玩儿去,别来这儿捣乱。”台下有人开始跟着起哄。   “就是!一块青嶙石就拿出来臭显摆,没见过世面。”   一句话引来了哄堂大笑。   阿落又羞又恼,却又自知理亏,气得说不出话来。   “五百两。”   这时候,高朗忽然静静地开了口。   笑声一瞬间停息,现场鸦雀无声。   “高兄?”阿落诧异地看着他,“我没听错吧?你说多少?”   “我说,五百两。”高朗再次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他的声音掷地有声地回响在整个岩洞之中,“还有谁加价。”   高朗的声音中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再次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居高临下的他,睥睨众生似的环顾全场,台下众人竟是噤若寒蝉,无一人敢开口答话。   三次唱价结束,最终,赤嶙石以五百两的价格成交。   在众人交头接耳的议论声中,高朗从司仪手中接过了被装在雕花漆木盒里的赤嶙石。   走出岩洞时,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从现在开始,它就是你的了。”   高朗一转身,将漆木盒放在了阿落的手里。   阿落心情复杂地接过那小小的漆木盒,只觉得捧在手里沉甸甸的。   “怎么?你不要?”见阿落沉默不语,高朗开口问道。   阿落摇摇头:“高兄的心意,阿落感激不尽……只是这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平白无故地收下。”   “谁说这是白白送你的?”高朗嘴角一勾,“当然是有交换条件。”   “什么交换条件?”阿落抬头问道。   就在这时,暗夜之中红光一闪,一只机关鸟呼啦啦地迎面飞来,落在高朗的肩膀上,吱吱喳喳地叫了几声。   “看来时间刚好。”高朗伸出手指,在机关鸟的头上轻轻一点,“你的朋友找到了。”   阿落又惊又喜:“真的!?他人在哪儿?”   “跟着它走就知道了。”高朗迈出步伐,在雨中回过头来,“走吧,我送你一程。”   雨并不算大,淅淅沥沥地冲刷着脚下的青石板石阶,流光溢彩地倒映着路边的灯火,为这个本就光怪陆离的神秘之地平添了一分绮丽诡秘。高朗与阿落一前一后地行走着,一路上,高朗一直没有说话,沉默令那个高大的背影看起来有一些孤独。   阿落觉得这个男人有点不可思议。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可不知为何,却没有初次相见的生分。   但若要说亲近感,那也不对。不如说,一开始高朗的肢体接触甚至让阿落感到了强烈抗拒。阿落仔细想了想,以他这种没心没肺的性格,似乎有生以来,从未有人让他产生过这样的感觉,师淮自不必说,朱琛也好,曼殊也罢,还有最近刚刚认识的偃舟,都没有让他心生抵触。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高兄,你都想了一路了。”眼看快要走到码头,阿落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说的交换条件到底是什么?”   “现在还没想好。”高朗停下脚步,“不过这个人情我会暂且记下,以后有机会,再向你讨还。”   “以后?”阿落摇摇头,“高兄,你我今日萍水相逢,今后能不能再见面还未可知,万一今后我们再也无法见面,这个人情我岂不是一辈子也还不了了?”   “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高朗转过身来,注视着阿落,“到时候,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不许反悔。”   “好!”阿落点点头,“我答应你,只要是我力所能及,且不违反良心道义之事,我一定有求必应。”   “希望你记住今天说过的话。”高朗缓缓抬手,抚上阿落的面具。   手指快要触碰的瞬间,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阿落!”   阿落转头一看,见不远处一个白衣男子正朝自己挥手。   “是偃先生!高兄,你的机关鸟果真厉害,真的帮我找到偃先生了!”阿落转过身,刚要向高朗道谢,眼前却空无人影。   “高兄?”   阿落茫然环视左右,周围人来人往,却哪里还有高朗身影?   高朗就像天边的一抹云,悄无声息地来到阿落身边,又悄无声息地离开。要不是怀里抱着的漆木盒提醒了他这一切是已经发生的现实,阿落或许会以为,与高朗的相识只是他来到鬼街之后做的一场梦。   “偃先生!”阿落飞奔到偃舟面前,“你跑哪儿去了,让我一阵好找。”   “这是我的台词才对。”偃舟脸上满是埋怨之色,“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身子弱,走得慢,你倒好,一头扎进鬼街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你这小兔崽子可真没良心。”   阿落讪讪地抓了抓后脑勺:“对不起,是我不好。不过我也因祸得福,结识了一个好心人,他带我去参加了竞卖,还把赤嶙石买下来送给了我。”   说着,阿落将漆木盒递给偃舟,偃舟打开一看,一脸惊讶:“你小子本事不错啊。这多少钱买下来的?”   阿落伸出五个手指头:“这个数。”   “五百两?”偃舟倒吸一口冷气,“这哪里是好心人。”   阿落心里咯噔一声:“啊?那是什么?”   偃舟煞有介事地一字一句地道:“是财神爷。”   阿落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偃舟又一本正经地道:“今晚是我大意了,看来今后我得时时刻刻盯着你,寸步不离地跟着你,指不定哪天我也能捡着一个财神爷。”   “你把我当什么了?招财猫吗?”阿落笑了起来,“总之,既然拿到了赤嶙石,这一趟也算是不枉此行了。”   他低头看着漆木盒中的那块通透血红的石块,夜色下,赤嶙石静静躺在木匣子中,正散发出温暖柔和的光芒,阿落似乎能够感觉得到,这块看似只有拇指大的石块中蕴含着他所渴望的能量。   那个时候,阿落并不知道,这块小小的石头之中到底隐藏着多大的能量,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更不会知道,命运的齿轮早已悄悄地启动,将他拖入了滚滚洪流之中。 第二十六章 梦魇   得益于郢夏城的地利之便,阿落很快集齐了自己想要的构件,在一连几天没日没夜的埋头苦干下,阿落终于将义肢改造完毕,小心翼翼地将赤嶙石嵌入凹槽。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只差最后一步——注灵。   按照偃舟的说法,注灵的过程十分简单,只要取下青嶙石,将赤嶙石握在手中,运气于掌心即可。   可是就在这时,意外毫无征兆地发生了。   或许是因为这是阿落第一次注灵,还不懂得如何控制力道的缘故,才刚刚开始运气,一股强大的力量犹如火山爆发一样骤然迸发,仿佛自己的体内就是一个巨大的牢笼,里面囚禁着一只猛兽,当他触碰赤嶙石的瞬间,急剧升高的温度将牢笼熔化,狂暴的猛兽开始剧烈反抗,企图挣脱身体的桎梏。   阿落一声惊呼,义肢脱手而落,紧紧搂住自己的右臂,将身体蜷成一团,试图靠自己的力量去压抑这头猛兽。   “不行……快要控制不住了!”阿落咬了咬牙,无助地环顾四周,看到了静静躺在角落里的那块幽蓝色的石块。   “青嶙石……”   阿落匍匐着向那幽蓝色的石块移动,颤抖着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块救命的小石头。   然而这样的抵抗终究是徒劳,岩浆般滚烫的血液逆流的瞬间,一双眼珠子也被染成了血红,压抑已久的戾气终于冲破了束缚,喷涌而出。   “阿落——!!”   偃舟破门而入的时候,阿落已经倒在了一片狼藉的地面上,纹丝不动,看上去似乎已经不省人事。   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刚要伸手过去触碰阿落的额头,阿落忽然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一瞬间,他看到的是阿落的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杀意。   紧接着,他整个人被扑倒了。   偃舟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可是过了一会儿,疼痛并未降临。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的景象令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阿落将偃舟双手牢牢按在地上,那张鬼魅一般的脸庞上淌着两行泪水,颤抖不止的身体抖落了凌乱的长发,在发丝间若隐若现的眼眸就好像血红色的赤嶙石,流淌着冶艳夺目的光。   尽管是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情况下,偃舟也不得不承认,在阿落身上,有着一种奇异的气质,能让美丽与危险完美共存在一副躯体之中。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阿落的内心深处正在上演怎样一番激烈的天人交战。他的本能在渴求鲜血,渴望杀戮。可是他的理智和善意却不允许他自己这么做,他那残存的理智似乎并未彻底消失,仍在内心深处某个不知名的角落负隅顽抗。   偃舟一时间忘记了抵抗。   啪嗒、啪嗒。   滚烫的泪珠一颗接一颗地落在偃舟的脸颊上。   “师淮……救我……”阿落的声音充满了哀切与无助。   紧接着,一个娇弱的身影从一旁冲过来,紧接着幽蓝色的光芒绽放在偃舟与阿落之间。   “三儿!?”   偃舟惊讶地看着三儿,她不知何时闯进屋来,捡起散落在一旁的青嶙石,抵在了阿落的额间。   然而阿落仍在剧烈挣扎。身材娇小的三儿渐渐快要支撑不住,偃舟这时终于回过神来,一起身将阿落掀翻在地,伸出手去,与三儿一起将青嶙石牢牢地按在阿落的额头上。   与此同时,三儿也拼命地压住阿落的手脚,令他无法动弹。   “收!”   偃舟一声厉喝,青嶙石迸发出耀眼光芒,霎那间,阿落的全身都笼罩在一层温柔清冷的湛蓝色幽光之下。   随着张扬的戾气一点点被吸入青嶙石中,阿落的眼眸也渐渐褪去血色,恢复了正常,阿落像是失去了力气一样,挣扎力度越来越小,直至终于平静下去。   他们用恐惧的眼神看“我”,说“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他们把“我”关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囚牢之中,用世上最粗最坚固的铁链将“我”的手脚锁住,不论“我”如何声嘶力竭地嘶吼、呐喊,厚重的石壁都不会将“我”的声音传递到外界。   除了冰冷与黑暗,这里一无所有。   那个男人偶尔会出现在“我”面前,他总是那样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我们之间没有对话,没有交流,他来到这里仿佛只是为了确认“我”是否还活着。   为什么不杀了“我”。   这样折磨“我”到底有何意义?   “我”不知道,男人当然也不会说,我们仿佛在与对方较量,看谁比谁倔强,谁最先败下阵来。   这一天,男人又来了。   这一次的他和以往有些许不同,他身穿铠甲,像是刚刚从战场上凯旋归来。那身沾满了鲜血的铠甲在黑暗中依然泛着耀眼的银光,除此之外他手里还提着一把利剑,剑尖滴滴答答地淌着血,很显然,他杀了人,从他满身的血腥味来看,他应该不止杀了一个人,或者几十人,又或者成百上千。   刚杀了人的他就像是一头兴奋的猛兽,冲进牢狱的他一把抓起地上的鞭子,狠狠抽在“我”身上。   鞭子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倒刺,每抽在身上一下,就落下一道狰狞的血痕,不知不觉中,“我”已经被打到遍体鳞伤。   即便如此,“我”依然一声不吭。   对于“我”来说,这样的伤痛根本算不了什么,过去在战场上,“我”受过比这更重的伤,可是“我”从来没有怕过,更没有示弱过。   “你说话啊!叫啊!”男人终于顶不住了,他懊恼地吼叫起来,“就像你当初将我父王活活折磨死的时候那样,也让方圆十里之内的人都听到你是怎么在惨叫中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啊!”   可怜的男人,鞭子响亮地抽在“我”的躯体上,可“我”却像是站在高处,冷眼旁观一切一样,在心底嘲笑眼前这个渺小而卑微的男人。   看来,是“我”赢了。   在渐渐模糊的意识中,“我”心满意足地想。   “子洛!”男人忽然停下了手,丢开鞭子扑到“我”身上,“醒醒!快醒醒!”   “我”听见男人惊慌失措的呼唤声,“我”四肢麻木,奄奄一息地躺在男人的怀中,鲜血染红了“我”的视野。   “是你……”   这张脸“我”记得,初次在战场上遇见他时,他曾是“我”的手下败将,当“我”举起月落抵在他的喉咙上时,“我”看到的是一双又敬又畏又爱又恨的眼睛。   在战场上,“我”见过太多这样的眼睛。   那一瞬间,“我”失去了杀意。   人们都说“我”嗜杀成性。其实不然,“我”享受与强者交锋的快意,对于杀死一只蝼蚁毫无兴趣。就好比人踩死了路上的一只蝼蚁,蝼蚁临死前问你,你到底跟我有什么仇,为什么要杀我的时候,你会怎么回答呢?   你不会回答,你只会漠然地走过去。你甚至不会留意到那只无辜惨死于自己脚下的蝼蚁。它太卑微,不具备与人沟通的资格。   但,又有谁会去在意一只蝼蚁的生死呢?   “你还记得我?”男人问道。   不,“我”不记得。其实“我”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你只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是千千万万卑微存在的缩影。“我”杀过的人,放过的人不计其数,“我”又怎会一一记住他们的姓名。   然而“我”的冷漠反应却让男人恼羞成怒。   “没关系,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记住我的。”男人俯下身来,在我的耳边咬牙切齿地道,“然后,永远臣服于我。”   脸上湿乎乎的,似乎有什么东西一直在自己的脸上游走,怪痒痒的。   阿落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两只软绵绵的肉垫压在自己胸口,阿狸正用他的小舌头在自己的脸上舔来舔去。   “阿狸……”阿落欣然一笑,伸手将阿狸柔软的身体抱在怀里。   视线的另一角,是偃舟那张若有所思的侧脸。   与往日的那种优哉游哉的气质不一样,沉思中的偃晏舟看起来像是另外一个人。   “偃先生……”   阿落抱着阿狸挣扎起身,一只手悄无声息地伸过来,轻轻按在他的额头。   “别乱动,你现在身体还很虚,需要好好静养。”偃舟道。   “我……睡了多久?”阿落扶着隐隐作痛的额头,抬起头来。   “在这之前,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偃舟定定地注视着阿落,“你对之前的事记得多少?”   “……之前?”阿落扶着额头,努力地在脑海中搜寻着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   “我把赤嶙石镶嵌到了义肢上,把灵力注入到赤嶙石里,然后就……”   (子洛——!!)   耳边传来一声嘶吼,阿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是谁!?谁在说话!?”他错愕地环顾四周。   “没有人在说话。”偃舟扶住他的肩膀,关切地看着他,“阿落,你听到了什么?”   “不对……”阿落只觉得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嗡嗡作响,他喃喃自语般地说道,“我好像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什么梦?”   “我梦见自己被关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地牢里黑漆漆的,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一个男人时不时会出现在我面前……”说到这儿,阿落忽然抬起头,“你猜,这个男的是谁?”   “难道是我认识的人?”偃舟拄着下巴想了想,“师淮?”   阿落摇摇头。   “该不会是我吧?”   “也不是。”   偃舟苦笑道:“这太难猜了,至少给我个提示?”   阿落幽幽地道:“鬼街。”   偃舟心念电转:“难道是送你赤嶙石的那个……财神爷?”   “对,就是他。”阿落点点头。   高挺的鼻梁,凹陷的眼窝,鹰隼般凌厉的眼眸。阿落醒来之后,梦中的许多细节便记不太清楚了,但唯独那名男子的脸一直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中,阴魂不散似的挥之不去。   “然后呢?”偃舟也被阿落的话勾起了好奇心,笑着打趣他,“莫不是你看上了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你别胡说!”阿落猛地摇头,“他把我关在地牢里,打我骂我,还不停折磨我。”   “哦?”偃舟笑道,“那就是他心心念念地惦记着他的那五百两银子,怕你这一走就再无音讯,所以到梦里催债来了?”   “喂!我在跟你说正经的,这个梦真的很可怕!”   阿落气不打一处来,不得不说,偃舟的不正经虽然令人火大,但也使得笼罩在阿落心头的阴霾奇迹般地烟消云散。   “不过奇怪的是……”阿落抚摸着阿狸的腮帮子,若有所思地道,“在梦里,他叫的也不是我的名字,而是……子洛。”   “子洛……”偃舟看了他一眼,“你认识?”   阿落摇摇头。   偃舟煞有介事地道:“或许这个叫子洛的人也欠了他,搞不好比你那五百两还要多。除了这个噩梦以外,其他事你还有印象吗?”   “其他事?”阿落一头雾水地看着偃舟,“比如说?”   “那日注灵出了岔子之后,你的嗜血症便开始发作,甚至袭击了我。这些你都不记得了?”   阿落捂着脑袋,表情十分痛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不过当时我的意识很混乱,记得不太清楚。”   偃舟叹了口气:“还好三儿及时赶到,用青嶙石压制住了你的戾气,否则我现在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青嶙石……对,我还有青嶙石!”   说着阿落低头一看,谁知胸前却空无一物,哪里还有青嶙石的影子?   “别找了。”偃舟道,“青嶙石已经碎了。”   “碎了?”阿落一头雾水,“偃先生,你不是说三儿用青嶙石压制住了我吗?怎么现在又说青嶙石碎了?”   “说起来,这件事我也有责任,我小看了赤嶙石的力量,没想到注灵会引发如此严重的后果。如今你的戾气过于强大,已经不是区区青嶙石可以控制得住的了。我那块青嶙石只能压制你一时,但是很快便不堪重负,碎成了粉末。”   阿落的表情逐渐铁青:“偃先生,对不起,我把你的最后一块青嶙石也给……”   偃舟摇摇头:“青嶙石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人没事。这就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阿落心情沉重:“可是如今青嶙石没了,万一以后我又发作……对了,师淮他人呢?他没事吧?”   “师淮他没事,虽然注灵的过程中发生了意外,但是结果还算顺利,赤嶙石也没有被毁。你想去看一看他么?”偃舟问。   “去!”阿落倏地站了起来,可是刚走出几步却又犹豫了,“不行,我还是别靠近他比较好……”   偃舟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   “我现在状态不稳定,若是贸然靠近,恐怕会伤了他。”阿落再次缩回到床边,落寞地抱紧了膝盖,自言自语似的道,“这样就好,只要知道他还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偃舟皱着眉头看了阿落半天,最终叹了口气:“也好。我和三儿会好生照顾师淮,你尽管放心。”   说罢,偃舟走到案几边上,端起一碗汤药。   “有些温凉,刚刚好。”他端着药走到床边,递到阿落面前,“不要胡思乱想了。喝下这安神汤,其他的事就先放一边。你心火过旺,需要静养一段日子。与其关心别人,你现在更应该多关心关心自己。”   偃舟的手搭在阿落肩上,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阿落从偃舟手中接过汤药,怔怔地看着倒映在汤药中的自己的脸,看着看着,倒影中的脸忽然嘴角一歪,挤出一张狰狞可怖的笑。   阿落吓得手一抖,差点把药汤给洒了出来,他连忙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看,哪有什么狰狞可怖的笑,不过是一张人畜无害的脸。   (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在我眼中,你始终是你。)   那一日的竹西书院湖畔,师淮的话语依然清晰地回响在他的脑海之中。   哪怕终有一天,我真的变成了一只彻头彻尾的怪物,只有师淮一定不会舍我而去。   “喵……”阿狸伸出他的小爪子,把肉垫搭在阿落脸上,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   “怎么,连你也在担心我。”   阿落露出苦笑,说来也怪,看到阿狸的瞬间,阿落的心情一下子平静了许多。   “他这是在为你打气。”偃舟抱着阿狸,笑吟吟地捏着阿狸的腮帮子,“对吧,阿狸?”   “喵!”   “居然害阿狸担心,我可太不像话了。”   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阿落也露出了开朗的笑容。   “你和师淮都会好起来的。”偃舟低声道。   “嗯,一定会的。”阿落点点头,但愿最终一切都能回到正轨,回到过去我与师淮曾经拥有的平静安宁的生活。   阿落在心里默念了一句,仰头将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 第二十七章 离别   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尽管阿落每天都会不断地在心中祈祷,可是结果却事与愿违,这赤嶙石就像是一把钥匙,彻底地打开了桎梏心魔的牢笼。   自那以后,阿落的嗜血症发作间隔一次比一次短,他时而昏睡,时而清醒,时而毫无征兆地发作。发作时,他会把周围的一切尽数破坏,翠微居的桌椅板凳花瓶瓷器,能砸的东西全都被他砸了个精光,现场像是遭到洗劫一般一片狼藉。   为此,偃舟和三儿花了大量的精力替阿落收拾烂摊子。因为失去了青嶙石,所以偃舟和三儿也不敢轻易靠近阿落,每次阿落发作时只能远远躲着,事后再来照顾他,顺便清理现场。   至于阿狸,那就更加不敢靠近翠微居了,阿落甚至一连好几天都没有见到过它的身影。   虽然偃舟和三儿并没有说过什么,但是阿落心里却是十分愧疚。每次清醒时都会陷入漫长的自我厌恶情绪之中,到后来,阿落索性让偃舟给他套上沉重的脚镣,确保自己发作时不会殃及无辜,也不会大肆破坏。   “这样不好吧?”偃舟听了他的建议,起初是有点为难的。毕竟这样就等于是把阿落当成了囚犯,或者什么洪水猛兽似的,但是在阿落的坚持下,他也只好依言行事。   不得不说,这一招多多少少还是有点用,自从给阿落套上了脚镣,偃舟和三儿总算清净了几天。   可是阿落的气色却是一天比一天差了下去。   这一天,三儿和往常一样,大清早来到阿落房间,谁知推门一看,房间里竟然空无一人。三儿大惊失色,赶紧找来了偃舟。   偃舟进入房间之后仔细观察了四周,见屋里的摆设与家具安然无恙,整整齐齐,只有两根脚镣链子静静躺在地面上。   当初偃舟给阿落上脚镣时,特地选择了最为坚固的玄铁来打造这双脚镣,如今拇指粗的玄铁链断成了两截,而且从这平滑的切口来看,除了阿落的佩刀惊鸿以外,没有其他武器能够做到这一点。   偃舟神色凝重地长叹一声:“看来连这个最终手段都不管用了吗?”   显然,阿落是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解开镣铐,不告而别的。至于出走的原因,偃舟大致能够猜想得到。   他或许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对于偃舟和三儿来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不管是金钱上,还是身心上。   但是对他来说,最让他不安的,或许就是在失控的路上一去不复返的自己终有一天会伤害到师淮。   三儿拽了拽偃舟的衣袖,眼神中充满了不安。   “我也想知道他去了哪儿。”偃舟低头看着她,摸了摸她的脑袋,“可是天大地大,该上哪儿去找?”   况且,如果真的要去找他,师淮怎么办?谁来照顾至今仍然卧病在床,昏迷不醒的师淮?   一大一小相对无言,竟是一筹莫展。   谁知这世事偏就那么巧,仿佛是说好了一样,就在阿落不告而别后的第三天,沉睡了一个多月的师淮终于苏醒了过来。   师淮醒来的那一天,郢夏城刮起了凛冽的寒风,入冬之后的第一场雪在卷地的北风之中悄然而至。   师淮没有想到自己这一睡,竟然过去了将近两个月,时间一晃而过,不知不觉已是初冬。   即便是在生起了炉火的室内,寒气也依然肆无忌惮地侵入到四肢百骸之中,当然,右臂除外。   “这是阿落为我做的?”   起初从偃舟口中听说这件事时,师淮一时间有些难以置信,然而当他伸出右手触碰脸颊之时,那异样的冰冷触感却又令他不得不信。   偃舟花了相当长的时间,将这些日子里来,他与阿落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遍。师淮坐在暖炉边上,从始至终一言不发,温暖的火光与义肢的森然寒光交相辉映,映照在他那张神色凝重的脸上。   在听完偃舟的讲述之后,师淮沉默了良久。   “阿落的事是我考虑不周。”偃舟低声道,“要不是因为我带阿落去鬼街找赤嶙石,阿落也许……”   师淮摇摇头:“这不是你的错。在朔云城时,阿落的嗜血症就已经濒临爆发的边缘,我早有预感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只是没有料到,这一天竟来得这般早。况且……”师淮试探性地活动了一下右臂,五指张开又攥紧,“若不是赤嶙石,现在我的这条胳膊恐怕就真的只是一块破铜烂铁。”   “还好阿落的努力没有白费,他要是能看到现在的你,一定会很开心。”说到这儿,偃舟幽幽地叹了口气,“只可惜他就这么一声不响地走了,连声招呼都没打,也不知道他现在人在何方……”   “他不会走远。”师淮平静地开口,语气异常坚定。   “哦?”偃舟好奇地睁大眼睛,“为何你如此肯定?莫非你已经有什么头绪了?”   “不,这只是一种直觉。”师淮抚摸着冰冷的右臂,低声道,“我总觉得他没有离开我,我能感觉到他一直在我的身边。”   偃舟一怔,忽然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师淮,你何时开始学会说这些肉麻兮兮的话了?以前的你可不是这样。”   师淮脸一红,表情有些窘迫:“或许是跟阿落在一起久了,多少沾染了一些他的说话方式和习惯。”   偃舟点点头:“其实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几分道理。这些日子阿落对你的好,我可是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他如此关心你,怎么舍得把昏迷不醒的你丢下,一个人远走他乡呢?要我说,他不过是怕伤了你,不敢接近你而已。等他哪天想通了,说不定就自己跑回来了。”   “不能只是一味地等待。”师淮摇摇头,熊熊火光映照着他的那张坚毅的脸庞,“不论天涯海角,我也一定要把他找出来。”   雪下了一天一夜。到了夜里,翠微居门前的地面上已不知不觉积起了薄薄的一层雪。   柔和静谧的月光下,一个身影正在漫天飞雪中挥舞着大剑,锋利的剑刃卷起的雪花如飞絮般纷纷扬扬地洒落在他的身上。   夜已深,师淮仍然不知疲倦地挥舞着手中的裂渊。   无怪乎师淮没有丝毫睡意,因为他心里惦记着不知身在何处的阿落,也不知他是否找到了可以遮风挡雨的栖身之处?有没有保暖的衣物,会不会因为戾气发作而痛苦挣扎?   右臂中的赤嶙石隐隐一闪,那血红色的光芒不是别的,正是阿落冒着生命危险为自己注入的灵力。   尽管当初身受重伤,脑部还遭到了重创,但是在阿落与偃舟等人的悉心照顾下,师淮的身体恢复得很好,不但伤势尽数痊愈,就连身体四肢也没有过度僵化,只活动了片刻,全身肌肉就被唤醒。又过了一刻钟工夫,他的身体慢慢开始发热,额间溢出了细密的汗水。   唯有他的右臂,因为没有可以融化冰雪的体温,所以依然冰冷僵硬如初。   尽管这副义肢的灵活度已经远远超出了师淮的想象,但是义肢就是义肢,不能与真正的手臂相提并论,况且这义肢也比他的左臂要沉得多,所以师淮总是会无意识地回避使用右手。   可是这样一来,要想适应义肢那就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因此他需要像这样不断地逼自己多用右手,以便让自己尽快适应驾驭义肢的感觉。   “喝——!”   寒光乍现,裂渊剑锋所过之处,雪花零落乱舞,随着一声铿锵的剑鸣,一块岩石应声而碎。裂渊的剑锋深深地陷入了石缝之中。   还是不够快。要是在过去,这块岩石早已被干脆利落地一分为二。他能感觉得到自己的右手还是有那么一点迟缓僵硬。   这样的灵敏度,应付日常生活虽然绰绰有余,但是在面对敌人的时候,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迟缓都有可能要了自己的命。   这样不行,还得再快一点。   师淮咬了咬牙,从石缝中拔出裂渊,加快了挥舞的速度。忽然间,右手关节处传来咔的一声轻响,紧接着就是一阵撕裂肌肉般的剧痛,师淮吃痛地一松手,裂渊立马脱手而出。   裂渊呼呼地在空中划了几个圈,没入了附近的灌木丛中。   “喵!!!?”   师淮愣住了,他本以为自己的右臂应该已经再无知觉了,可是在刚刚的那一瞬间,他却清晰地感受到了疼痛与酸麻感。   “这是怎么回事?”师淮惊讶地抬起右臂,试着动了动五指,依然没有任何感觉。   难道刚才是错觉吗?   “喵喵——!”   就在这时,师淮背后又传来了一声猫叫。说起来,刚才裂渊脱手而出时,他好像也听到了一声凄厉的猫叫声。   忽然间,一个黑影从暗处飞快地窜了出来,它全身猫毛倒竖,压低了小小的身躯,匍匐在雪地上冲着师淮不断哈气,正是阿狸。   “是我的剑砸中了你吗?”师淮听声辩位,双掌合十鞠了一躬,“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喵……”   阿狸蹭地翘起了尾巴,睁着一对铜铃似的眼珠子望着这边。师淮虽看不到阿狸,但是他想起偃舟曾经说过,阿狸是长期生活在翠微居里的一只狸花猫,阿落给他起了个名字——阿狸。   自从阿落嗜血症发作之后,阿狸就很少待在翠微居,平时基本上都在外面溜达,只有肚子饿了才会回到翠微居来找吃的。   “你就是阿狸?”   师淮面朝阿狸地蹲下来,伸出左手朝它挥了挥。   “喵?”   或许是发觉师淮没有敌意,阿狸静悄悄地走了过来。   师淮情不自禁地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阿狸那圆滚滚的腮帮子。   阿狸的伙食基本上是由三儿负责,三儿厨艺好,心善大方,在吃的方面从不亏待阿狸。而偃舟胃口小,总会将自己吃不下的偷偷塞给阿狸,当作加餐。于是自从他们住进这翠微居之后,阿狸的体型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起福来,一开始又瘦又小跟个小萝卜头似的它,如今却胖得连脖子都看不到了。   阿狸先是试探性地在他的手指上这闻闻,那闻闻,直到确定此人没有危险,才像是放下心来一样,大胆地在他的手指上蹭了蹭。   师淮脸上情不自禁地溢出一丝微笑:“和某人一样,这么爱撒娇。”   “喵~喵~”   阿狸抬头看着师淮,铜铃似的眼珠子睁得圆圆的,叫声里带着祈求之意。   “想找东西吃?”师淮站起身来,“你等着,我去弄点吃的给你。”   “喵!”阿狸仿佛听懂了师淮的话,在他脚边开心地转了个圈。   不一会儿,师淮拿着一小碗鱼肉回到廊下。   “喏,这是今日厨房里剩下的,全都给你了。”   “喵喵喵!!”   还未吃到嘴里,光是闻到味道,阿狸已经急不可待地在师淮脚边转来转去,叫个不停。   师淮弯腰坐在廊下,把碗放在手边,阿狸立马扑了上去大快朵颐。   “好吃吗?”师淮刚想伸出手去抚摸阿狸,忽然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右手,于是就这么停在了半空中。   阿狸仿佛没有听到师淮的话,只顾着眼前的美味佳肴。   鱼肉转眼就被吃得一干二净,阿狸心满意足地趴在地上,用舌头与爪子梳理起自己的毛。   “这里是你的家吧?为什么你有家不回呢?”师淮轻声问道。   “喵?”阿狸抬起头来,看着师淮。   师淮鼓起勇气,用他那只冰冷僵硬的右手轻轻碰了碰那个小小的,圆滚滚的脑袋。   “一只猫在这冰天雪地里四处流浪,一定很寂寞,很冷吧。”师淮轻轻抚摸着它的背,“留在这里不好吗?为什么要走呢?”   “喵……”   阿狸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过了一会儿,它喵地一声蹿了出去。在雪地中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望着坐在廊下的师淮,似乎有点依依不舍的样子。   阿狸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师淮并不知道,他一个人在廊下坐了许久,只知道回过神来之时,雪已经落了他一身。   “对了,裂渊……”师淮伸手往身旁摸了一抹,发现空空如也,这才想起来方才裂渊脱手而出以后,自己的注意力就被突然闯入的阿狸给吸引了过去,完全忘记了裂渊这码事。   可是当他站起身来,走到院落中时,他茫然了。   “是哪个方向来着?”   他目不能视,在院落中盲目地翻找了一阵,结果是不出所料的一无所获。或许刚才他力气过大,一不小心将裂渊甩出了院落也未可知。   “算了,还是等到明日天一亮,再拜托偃舟帮忙找一找吧。”   他长长叹了口气,正要转身回房,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声响。   师淮一惊,猛地转过身来:“谁!?”   那人一转身飞快地跑了,师淮看不到对方是谁,只能听到一阵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等等!”师淮下意识地就要追上去,跑出几步脚下忽然一疼,似乎是踢到了某样坚固的物事,他弯腰伸手一摸,不是别的,正是他方才找了许久没有找到的裂渊。   师淮一怔,弯腰捡起裂渊,捧在手中,脸色逐渐染上了一抹潮红。   “是阿落……不会错,刚才那人一定是他!”   可是风雪茫茫,很快将那人远去的脚印掩盖,师淮茫然地站在院落中,却不知再向何处寻觅那昙花一现的气息。 第二十八章 烈欲焚心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自从那一夜以后,师淮时不时就会感觉到身边有人,似乎总躲在角落里暗中观察着他,可每当师淮有所察觉的时候,对方又会一声不响地消失不见,就是不让师淮抓住任何马脚。   师淮将自己的怀疑告诉了偃舟,可无论偃舟还是三儿,都表示自从阿落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的人影。偃舟甚至怀疑这是不是师淮过于思念阿落以致于产生了幻觉。   可是师淮相信自己的判断。   既然对方始终不肯主动现身,那就只有他自己主动出击。   不过师淮并不心急,他依然坚持着日复一日的训练,直到慢慢地适应了义肢的存在,半个月后,他终于决定向偃舟与三儿辞行。   当他向偃舟提出自己的想法之后,偃舟显然有些意外。   “可是你一个人没问题吗?”   “我早就习惯了流浪的生活。”师淮答道,“况且我已经麻烦你们太久了。继续在这儿叨扰,会让我心里过意不去。”   “我看你是想一个人去找他吧。”偃舟一眼看穿了他的打算。   师淮苦笑:“当然,这也是原因之一。再说,郢夏本就不是我该待的地方。这里太危险。其中原因,你也清楚不是吗?”   偃舟抱臂在胸地倚在门边,表情复杂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偃舟,一直以来你对我还有阿落的照顾,我师淮一直心知肚明。”说着,师淮对偃舟深深一鞠躬,“你的恩情,我会永远铭记在心。”   “这么郑重其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去赴死呢。”偃舟不以为意地笑了起来,“这么大的礼,我可消受不起。”   师淮却认真地道:“受不起也得受着,就当是我替阿落敬你的。”   偃舟抿了抿嘴唇,不经意地移开了视线。      知道师淮去意已决,偃舟便不再挽留。告别偃舟之后,师淮背着裂渊,一人一马独自上路。   马车刚出了郢夏城,便忽然停住了脚步,前方路旁突然窜出几个黑衣人影,拦在师淮的去路上。   感觉到对方来者不善,师淮勒停了马车,屏息凝神地侧耳倾听四周的动静。   “你就是师淮?”   其中一人开口道。   “正是。来者何人,报上名来。”师淮道。   “一个将死之人,没必要知道这么多。兄弟们,上!”   话音刚落,一众人便从四面八方一拥而上。师淮从马上一跃而起,翻身落在雪地中的同时,裂渊出鞘。   “找死的人是谁,恐怕还不好说吧。”   刀剑相交的瞬间迸发出激烈的火花,对方一共有四五人,将师淮团团围在中央,师淮沉着镇定地与他们周旋,只交手几个回合,就知道对方实力远不及自己。   “是谁派你们来的!?”剑光交错中,师淮厉声质问。   “有本事你就用你手中的剑逼我们说出来!”对方一边吃力地招架,一边回应道。   “这是你们自找的。”师淮冷哼一声,本来他还打算手下留情,既然这帮人骨头硬,那便成全他们。   师淮振臂一挥,数道磅礴剑气朝着四面八方疾驰而出,在掀起的巨浪之中,众人纷纷被震飞出了丈外,轻者口吐鲜血,重者直接心脉俱裂,没了出来的气。   看来右臂虽然状态不错,但是力道还有些不好控制。   现场一瞬间恢复了宁静。   师淮走到其中一人面前,举起裂渊抵在那人颈间。   “现在可以说了吗?”他静静的开口。   “大侠饶命,小的就是收人钱财替人办事,对方什么来头,小的不知道,也不敢问啊……”   师淮无语,于是收起裂渊,转身离开。   刚走出几步,黑衣人怀中寒光一闪,无声无息地拔出一把匕首,飞快地朝着师淮背心刺来。   铛的一声,一个小石子从暗处飞来,击落了黑衣人手中的匕首。师淮停住脚步,侧耳倾听。路边不知哪个角落里突然飞出一个人影,手起刀落,黑衣人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终于来了!   师淮故意不杀黑衣人,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立刻转身,二话不说欺身上前,挡在那人面前。   “你是谁。”师淮开口道。   那人无言地退后几步,尽管没有开口,但粗重的喘息声立刻暴露了他的身份。   “阿落……是你吗?”师淮压抑着激动与欣喜,小心翼翼地问。   那人依然没有回答,扭头便要离开,师淮却早已预料到他的行动,抢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的手。   “阿落!我知道是你。你别不说话,回答我!”师淮紧紧抱住对方的身体。   这个熟悉的身体,熟悉的气息,一定错不了。   “你以为不说话就能骗过我?”师淮伸出左手,缓缓地抚过他的眉眼和面颊,低声道:“你我相处了这么久,你身上的味道,你的每一寸肌肤,甚至连你的呼吸声和脚步声,我都再熟悉不过,我是不会认错的。”   “你是故意的……”那人终于开了口,声音微微颤抖,“你是故意露出破绽?”   那声音师淮再熟悉不过,不是阿落又能是谁呢?   “若不是这样,你又怎会现身?”师淮回答得理所当然。   “你太过分了!”阿落急红了眼,怒道,“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有多危险!”   “为了找到你,冒险也是值得的。”师淮微微一笑。   阿落一颗心跳得飞快,耳根都快要烧起来,心慌意乱地一把推开他:“我不是危言耸听,现在的我就是个怪物!”   师淮上前一步:“不,你不是怪物,你可以控制住自己。”   “控制?怎么控制?”阿落表情凄然,“就像在大漠中那样,靠喝你的血来压抑自己的本能吗?就算你愿意,我也不要!”   刚说着,阿落忽然紧紧抱着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又来了……”阿落咬牙,盛满泪水的眼眸渐渐开始呈现出危险的赤红色。空气中仍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这一切都是刺激阿落的绝佳诱因。   师淮并未退缩,反而快步走上前来,一把抓住阿落:“跟我走。我带你离开这儿。”   “不……”阿落摇摇头,“我不跟你走。”   说着阿落猛地将师淮甩开,掉头撒腿就跑。   “阿落!”   师淮立马追了上去,阿落在前面跑,师淮在后面紧追不舍,两人你追我赶地跑入一间破庙。   走进破庙的瞬间,扑面而来的灰尘让师淮呛得连连咳嗽,刚走出几步,脚下一响,像是碰到了什么,他弯腰捡起来,竟是一条镣铐一样的东西。   阿落躲在佛像背后里,不停地喘着粗气。   师淮又走出几步,伸手抚上身旁的墙壁时,不禁暗暗一惊。那墙面有非常明显的撞击痕迹,像是被拳头打得四分五裂一样,深深地凹进去了一个洞。   师淮一路走去,这样的痕迹比比皆是。   “你把自己关在这里……对吗?”   师淮心中一痛,看来阿落将自己困在这间破庙里,独自一人默默承受嗜血症发作时的痛苦,脚边的镣铐与处处凹陷的墙壁就是最好的证明。   一想到阿落独自一人在这里受苦,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师淮的心就一阵一阵地抽痛。   他解开背上的裂渊,丢在一边。   “阿落,别躲了,快出来吧。”师淮揉了揉拳头,“你要是实在憋得慌,咱们就来痛痛快快打上一架。”   师淮慢慢地向佛像走去,紧接着,面前一阵风呼啸而来,师淮左避右闪地躲过如雨点般袭来的拳脚,间隙挥出右拳,咚地一声巨响,阿落猝不及防地击中师淮右拳,吃痛地发出一声惊呼。   “好痛!”   阿落摸着红肿的拳头,气得嚷嚷:“你居然用我给你做的义肢打我!”   “这样不正好让你亲自体验一下自己辛苦了大半个月的成果吗?”师淮笑道。   “不公平!有本事你用另一只手跟我打啊!”阿落抗议道。   “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师淮说到做到,将义肢背在身后,只举起左掌迎敌。阿落眼眸中红光一闪,疾驰上来,瞬息万变的拳脚带起一道道劲风,将师淮的面颊刮得生痛,师淮沉心静气地一一化解,以逸待劳。   在阿落一番拆家似的猛攻之下,这块巴掌大的破庙再次遭殃,碎瓦断木四下横飞,现场一片狼藉。   直到阿落的动作稍微放缓,似有疲态,师淮才抓住机会反守为攻,一招钳制住将阿落的双手反剪身后,将他抵在墙角。   师淮在阿落耳边低声道:“怎么样,爽了吗?”   阿落满脸通红,呼出炙热的呼吸,血红色的眸子中泛着光:“师淮……我身体好热……”   他声音颤抖,带着一丝焦灼难耐的意味。   那一瞬间,一股强烈的欲望被猝不及防地勾起。   还未来得及多想,师淮已经低下头去,将阿落的唇封住。   阿落整个人被按在墙上,手脚被死死地束缚住,只能侧过头来,努力地用唇舌回应师淮的吻。或许是一番激烈的缠斗激发了师淮内心深处的兽欲,又或许是他不希望阿落继续这样苦苦压抑自己,师淮大胆地将舌头探入阿落的口腔中,仿佛在引诱阿落。   “唔……”阿落难耐地摇着头,他分明察觉到师淮在引诱自己,嗜血的本能让他恨不得在那灵活的舌头上狠狠咬下,可是理智却告诉他这样做不可以,他几乎是调动了自己的全部理性去与本能对抗。   “不要……”阿落断断续续地呻吟,在师淮的怀中颤抖不止。   冲动与欲望在彼此的唇舌交缠之中快速蔓延,阿落的上半身衣物在不知不觉中被褪去,当师淮好不容易松开他的唇时,两人都已经面红耳赤,不能自已。师淮伸手撩开阿落披散在背上的长发,裸露在一缕缕黑发下的是白皙细腻的肌肤,火热的唇一路往下,从阿落的后颈一直吻到他的肩胛骨,右手不经意间握住了阿落的欲望。   “啊……!”   被师淮握住的那一瞬间,阿落背上一阵战栗,冰冷坚固的触感让他浑身汗毛倒数,他既惊恐又不安,除此之外,还有那么一点点兴奋。   “看,这是你为我做的义肢。你喜欢这样吗?”   师淮一边舔舐吮吸着阿落的肩膀,一边加快了手中的速度。   “喜欢……”   阿落用全身表达着至高无上的欢愉,双腿抖得快要站不住,只能用双手撑着墙壁。   “不行……要射了……”双腿难耐地并拢起来,阿落仰着脖子一声低呼,在剧烈地抽搐中将一股股白浊射在了墙上。   师淮将阿落抱在怀里,右手慢慢地活动,直到挤出最后一滴欲望。火热的唇紧紧贴在阿落的后颈,爱怜地亲吻着怀中之人。   “我爱你。”师淮喘着气,低声道。   阿落眼眶一红,早已盈满眼眶的泪水无声滑落。   师淮的胸膛紧紧贴着阿落的背,仿佛为了让阿落听到他那激烈的心跳声一样,抱着阿落不肯松手。   “我不怕你变成什么样子。”师淮轻声道,“我只希望你留在我身边。”   沾着粘腻白浊的右手慢慢上滑,在阿落的胸前那一点茱萸上缓缓地打着转。   阿落腰间一颤。那一瞬间,一股强烈的快感直冲脑门,令他情不自禁地弓起身子。   可当他还想要更多的刺激时,那只手却离开了他的胸膛,滑向他的腰肢,在他的肌肤上轻轻地划着圈,抚摸着两瓣浑圆的屁股蛋。   阿落无意识中地将臀部高高撅起,任由师淮的手指拓开紧闭的洞口,探入潮湿温暖的密道。   他咬着下唇,那是他第一次被如此冰冷坚硬的物事探入体内,疼痛中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兴奋,让他迫不及待地张开颤抖的双腿,迎接更深入的探访。   满意于阿落的反应,师淮那沾满了白浊的手指在甬道中飞快地抽插起来,带起了啧啧水声。   “师淮……”阿落羞愧地咬着下唇,难耐地回过头来,眼神迷离,“我想要。”   “想要什么?”师淮问。   阿落脸热得犹如火烧:“想要你的……插进来……”   师淮将满是粘液的手指抽出:“想要什么?说清楚。”   阿落伸手去解师淮的腰带,将半勃起的欲望握在手里。   “想要这个。”他在师淮面前蹲了下来,抬起水汽氤氲的眼眸望着师淮。   “那就好好舔。”师淮抚摸着他鬓角的发丝。   阿落眼眸中泛着欣喜的光,他埋头于师淮股间,伸出舌头认认真真地舔舐起粗壮硕大的孽根,在浑圆的前端轻轻一啄,随后一口深深含入,啧啧有声地吞吐起来。   师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无法形容此时此刻的感觉,仿佛灵魂出窍,升天登仙一般,在阿落的唇舌啧啧有声的殷切舔弄下,他的欲望以极快的速度肿胀起来,硬邦邦地抵在阿落的腮帮子,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他情不自禁地摆动起腰身,一次比一次更深入地将自身欲望捅进阿落的深喉。   “够了。”师淮再也忍不住,他松开阿落,将他压在祭台前,翘起臀部对着自己,然后迫不及待地被阿落舔得水光锃亮的阳物抵在阿落的后庭,着力一顶,进去了一半。   “啊——!”阿落一声惊呼,被师淮顶得身子往前一晃。   师淮双手把住阿落的腰,抬起臀部稳稳地固定住,挺身又是一送,狠狠地干了进去,整根没入。   仿佛天雷勾动地火一般,师淮没打算压抑自己,一开始就大开大合地猛抽狠送,阿落无助地趴在祭台上,被师淮牢牢地按在身下,屁股被撞得啪啪作响。   他很快得了趣,毫无顾忌地放声呻吟,晃得摇摇欲坠的祭台也随着两人的律动嘎吱作响。   师淮的动作如暴风骤雨,带着一种要把阿落肏服的狠劲,而阿落也是心甘情愿地沉沦其中,尽全力地去迎合更猛烈的风暴。   师淮从背后狠肏数十下,又换了个姿势,将阿落翻过身来,从正面进入。   “不要……”   阿落双腿紧紧环在师淮腰间,整个下半身都悬在空中的他感到一阵心慌,双手紧紧地抓住祭台的边缘,抠得指关节也发了白。   “要,还是不要?”师淮整根没入,又整根抽出。   “要……”强烈的快感让阿落身子乱颤,呻吟中也带着哭腔。   “要什么?”师淮在阿落的大腿内侧掐了一把,腰重重一顶,直捣穴心。   “啊啊——!”阿落哭了,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搂住师淮的脖子,“要你……我要师淮……”   “以后还走不走了。”师淮身下依然不停,搅得阿落屁股内骚水如珠,阵阵喷溅。他一连肏了数十下,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深。   阿落如拨浪鼓似的摇头:“不走了……肏死我也不走了……”   “这就对了。”师淮听了他求饶,终于把持不住,更加卖力地摆臀顶胯,在阿落体内驰骋开拓,吻却如水一般温柔,一点点耐心地吻去阿落眼角的泪水。   庙外冰天雪地风雪漫天,庙内却是一派春意融融的景象,在周身一地狼藉之中,两人忘乎所以地交缠着身体,挥汗如雨抵死缠绵,在水乳交融之中攀上一个又一个欢愉的巅峰。 第二十九章 追踪   偃旗息鼓之后,师淮解下长袍铺在地上,用外衣裹住阿落的身体,阿落靠在师淮怀里,脸上虽然还未完全褪去情欲的潮红,但眼眸里早已没了危险冲动的血色,恢复了正常。   随着体温的下降,寒气也开始从四肢渐渐侵入身体,毕竟这间破庙实在是太过简陋,虽然勉强能够遮风挡雨,但是不甚耐寒。师淮将散落一地的碎木头渣堆起来,燃起柴火,这才驱散了寒意,为这间萧索破败的寺庙送来了一丝暖意。   “这儿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你何必这般委屈自己。”一想到阿落居然在这里一呆就是半个月,师淮便忍不住要心疼。   阿落不以为意地道:“这儿怎么了?这儿清净,又没人打扰,每次发作时我也不用在意周围,想怎么搞破坏就怎么搞破坏,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委屈。”   “可结果,你还是不甘寂寞地跑回来,天天躲在角落里,偷偷观察我不是吗?那天夜里躲在一旁看我练剑,还帮我把裂渊捡回来的人,也是你吧。”   “对不起。”阿落小声道,“我不是故意偷窥你,我只是怕……”   “怕伤到我,对吧?”师淮苦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子,“傻瓜,你是不是太小瞧于我了?你怕伤到偃先生和三儿也就罢了,你的武功可是我教的,岂是你随随便便就能伤到的?”   阿落脸一红,支支吾吾地道:“我那是心疼你,对你手下留情。”   “大言不惭。”师淮笑了,“方才是谁不许我用右手的?手下留情的人是谁,你心里没个数么?”   “你才没数呢!”阿落不服气地抓住他的右手晃了晃,“要不是赤嶙石还有我的灵力,这只是一根破铜烂铁!”   “好,就算你说得都对,那能够手下留情也说明你心中理智尚存,不是吗?怎么就不能对自己多点信心?”师淮低下头去,在阿落耳边柔声道,“何况,你不是还有我吗?”   阿落心跳如飞,脸颊滚烫犹如火烧:“话是没错,可是你每次用的方法都有点……”   “有点什么?”师淮嘴角一扬,似笑非笑。   “没羞没臊!”阿落白了他一眼。   的确,以阿落如今的状态,虽然青嶙石已经派不上什么用场,但神奇的是,师淮身上似乎有一种无法言喻的魔力,总是有办法让阿落从狂暴中冷静下来,上次在大漠中喂之以血的时候也是如此,师淮就像一颗定心丸,只要他守在阿落身边,阿落就不会迷失自我。   若要说唯一的危险,也许就是时不时师淮身边出没的那些来历不明的杀手。   想到这里,阿落心中一动,开口问道:“说起来,刚才追杀你的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师淮一愣,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阿落若有所思地道:“还有之前的邱泽也是,他们好像都是冲你来的。”   师淮叹了口气:“若我没猜错。他们的雇主,应该和邱泽的雇主是同一人。”   “是你的仇家吗?”阿落歪头看他。   师淮点点头:“都是些陈年旧怨了,我本以为惹不起我还能躲得起,可是现在看来,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躲什么躲。”阿落愤愤地道,“你退一尺,他们就进一丈,你越是逃避,他们就越是变本加厉。”   “你说得对。”师淮神色严峻,“此事若不尽早解决,恐怕你也会遭到连累。”   阿落:“没错,对方欺人太甚,我们当然要以牙还牙,百倍奉还!”   “怎么突然热血起来了。”师淮不禁苦笑,伸手探了探阿落的额头,“难道又犯病了?”   阿落正色道:“我是认真的,这个幕后黑手一天不除,我就一天无法安心。”   师淮略一沉吟,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回去看看,说不定能从那些尸体上查出蛛丝马迹来。”   出了破庙之后才知道雪停了,师淮与阿落一起回到方才遇袭的地方,为了避免阿落见血,师淮让阿落站在远处,自己独自一人回到横七竖八的尸体堆里摸索搜寻了一番。   过了不久,师淮回到阿落面前。   “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阿落迫不及待地问。   师淮摇摇头:“并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不过……”   “不过什么?”   师淮沉声道:“尸体少了一具。”   阿落一怔:“怎么可能!?……难道还有躺在地上装死的漏网之鱼?”   师淮点点头:“多半是了,只怪我当时没有赶尽杀绝。”   “要是能知道这人的去向就好了……”阿落沉吟着,放眼环顾四周,忽然发现前方雪地上似乎有一抹鲜艳的红,他好奇地走上前仔细一看,竟是一串脚印。   “师淮!”阿落连忙拉着师淮道,“这里有带血的脚印。”   “脚印往什么方向去的?”师淮问。   “这个方向……应该是往城里去的!”阿落眼睛一亮,兴奋地道,“师淮,我们追上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害你的凶手!”   “等等!”阿落刚要转身,就被师淮一把拉住。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阿落问。   师淮略一沉吟,郑重其事地开口道:“阿落,这幕后黑手阴险狡诈,此去必定危险重重,一旦趟了这浑水,你我便再无回头路,你可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了?”   “当然!”阿落目光坚定地看着师淮。   师淮紧紧握住阿落的手:“那好,既然如此,你要跟紧我,千万不要离开我身边。”   雪停了,放眼望去,天地苍茫一色,令血迹斑斑的脚印无处遁形,断断续续地一路向着郢夏城蜿蜒而去。两人追了一路,这血脚印不但没有变淡,反而时不时可以看到一大滩血,可见此人命不久矣。   可是明明已经命在旦夕,却不想着自救,反而拖着重伤的身体这么大老远地从城外跑到城内,这人到底要去哪儿,究竟想干什么?   一种不祥的预感渐渐涌上阿落的心头。不知是不是巧合,血脚印行走的路线正是从城门到翠微居的路线。   不远处,一股浓烟滚滚升起,喧闹嘈杂的人声之中时不时伴随着惊呼与惨叫。   “怎么回事?”师淮皱眉问。   “前面好像走水了。”阿落望着浓烟升起的方向,心中咯噔一响,怔怔地道,“那个方向……该不会是……”   师淮脸色一沉:“难道是翠微居?”   “但愿不是!”阿落一把拉住师淮的手,“走,咱们快赶过去看看!”   离浓烟越近,阿落胸中的不安与疑团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阿落一边飞快地奔跑,一边在心中默默地祈祷着偃舟与三儿的平安。   然而可怕的预感终究还是应验了,失火的不是别处,正是翠微居,当两人赶到现场时,翠微居已经被冲天的烈火吞没,然而在火势的凶猛肆虐之下,根本没有人能够靠近翠微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房梁与柱子接二连三地在眼前轰然倒塌。   “怎么会这样……”阿落难以置信地伫立在原地,“偃先生!三儿!阿狸!”   阿落急红了眼,不顾一切地便要冲进去,被身旁的师淮一把拉住。   “你傻了吗!这样贸然冲进去救人,只会白白搭上自己性命!”师淮厉声道。   “可是偃先生和三儿他们还生死未卜!”   阿落着急地环顾四周,却不见偃舟与三儿的身影,他冲到围观人群之中,向人们打听是否看到有人从翠微居中离开,围观众人却都纷纷摇头,一无所知。   阿落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然听到一声微弱的猫叫,他转身循声望去,只见阿狸蹲在高墙上,嘴里叼着一样物事,看见阿落之后便喵地一声从高墙上跳了下来。   “是阿狸!”阿落连忙冲上前去,将阿狸抱在怀里,仔细查看起来。   阿狸背上有一小撮毛黑乎乎的,像是被烧焦了一样,阿落伸手拍了拍,便沾了一手的黑灰,看来只是落了些灰,大体上没有什么大碍。   “怎么样?”师淮也跟了上来,关心地道,“他没事吧?”   “没事。”阿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将阿狸紧紧抱在怀中,“太好了,阿狸……”   “喵呜……”阿狸可怜兮兮地叫着,拼命地蹭阿落的胸口。   这时,阿落低头一看,见方才被阿狸叼在嘴里的物事——半张面具落在了他的脚边。   阿落心头一震,弯下腰去,用颤抖的手捡起那张被烧焦的半张面具。   “是偃先生的面具……”他眼眶一红,泪水滚滚而落,“偃先生,三儿……”   “别难过。既然阿狸没事,他们也不会有事的。”师淮搂住他的肩膀,柔声安慰道。   阿落终于控制不住,抱着阿狸,靠在师淮肩头痛哭出声。   “脚印是在这儿消失的。”他抹了抹眼泪,咬牙切齿地道,“那群混蛋,打不过我们就对偃先生还有三儿下手!我饶不了他们,绝对饶不了他们!!”   师淮轻轻抚摸着阿落的背脊:“阿落,你冷静些,事情真相还没查明,我们需要更多线索。”   “真相?”忽然间,一个冷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声音一出,师淮的身体顿时僵硬了。   “直到现在还在欺骗你最亲近的人,这样的你有什么资格谈真相!”   阿落一头雾水地循声望去,只见墙上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身披黑色斗篷,斗篷压得很低,看不清他的庐山真面目。   “喵呜!!”看到黑衣人的瞬间,阿狸立刻弓起身子,汗毛一根根地竖起来,冲着墙上人影不停哈气。   “阿狸??”看到阿狸的反应,阿落一下子反应过来,墙上的黑衣人说不定正与这场火灾有关。   “阿落!小心!”   师淮大叫一声将阿落扑倒在地,说时迟那时快,一柄利刃堪堪擦着师淮的头顶掠过,深深地钉在两人身后的树干上。   飞刀分明是从另一个方向飞过来的,说明有人正埋伏在暗处。   站在墙上的黑衣人冷冷一笑,一甩斗篷纵身一跃而下,混入人群之中。   “喵——!”阿狸从阿落怀中猛地挣脱,追着黑衣人而去。   “阿狸!”阿落也连忙紧随其后。   “阿落!别走!!”   师淮感到情况不妙,正要快步追上阿落,只听铮地一声,一柄狼牙刀猝不及防地从天而降,深深插在他脚尖几寸之外的地面上。一人从暗处一跃而出,从地面拔出狼牙刀,横刀挡在了师淮面前。   “你的对手是我。”   那声音低沉而阴森,仿佛从地狱里发出来的一般。   师淮还没来得及反应,对方杀招已至,寒光四射的刀锋裹挟着强劲的内力直逼面门而来,师淮匆忙侧身躲避,屏气凝神地见招拆招。   交手数个回合,他不由得暗自心惊。   此人的武功套路像极了某个已经死去了的人。   “邱泽……是你!?”   没错,正是本该在一个多月前死在朔云城的邱泽。   “想不到吧?”邱泽冷笑着向师淮走近,“我就是这么的走运,居然大难不死,被主子捡回了一条命。”   “快滚开!”师淮厉声道,“我没有工夫跟你浪费时间!”   “怎么,担心你的心肝儿了?”邱泽把脸凑了上来,在师淮面前嘿嘿一笑,“放心,我主子会好好疼他的。”   师淮脸色刷地白了,身体因愤怒而剧烈颤抖着,握着裂渊的右手也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   只听轰地一声,邱泽猝不及防地被一道剑气击飞出丈外。   “看来不先打倒你,你是不会让步了。”师淮提起裂渊,指着前方,“那就来吧。速战速决!” 第三十章 深渊   黑衣人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在人群中巧妙地左躲右闪,难以捕捉,阿狸与阿落一前一后地紧追其后,不知不觉已经追出老远,其实阿落已经察觉到情况不妙,对方跟他玩捉迷藏,明显就是在故意拖延时间,自己怕不是中了调虎离山计。可是事到如今,他无法再对眼前之人视而不见。直觉告诉他,此人正是他与师淮所追查的整件事的幕后黑手。   捉迷藏就捉迷藏,我不信就抓不到你。   一番紧张的你追我赶的最后,阿落来到了一个巷子里,黑衣人却消失了踪影。阿落环视左右,这是个死胡同,除了角落里堆放着一些杂物之外,并没有能够藏匿一个大活人的空间。   “不要躲了!给我出来!”阿落环顾四周,朗声道。   话音刚落,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靠近了他的身后。   “你是在找我吗?”身后传来低沉沙哑的声音,阿落一惊,猛地转身回头。   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伫立在他的面前,朴素的黑衣斗篷遮盖了男人的大半面孔,只能看得到那张微微上扬的唇角。方才站得远看不清,如今凑近了看,才发现男人虽然打扮诡异,但是不论身材还是说话声音,都给人以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终于,你还是回来了。”男人迈开步子,缓缓地向阿落走来。   一股强大的气场正在向他逼近,阿落没来由地背后一寒,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就连脚边的阿狸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它匍匐在地,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低吼。   “你别过来!”阿落情急之下拔出惊鸿,横在胸前,“你到底是谁?想干什么!?”   “我来接你回家。”男人低声道。   阿落一怔:“回家?”   男人抬起手,轻轻摘下斗篷。   在看到男人面容的那一瞬间,阿落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铛的一声,手中惊鸿便落了地。   高挺的鼻梁,深陷的眼窝,粗犷的脸部轮廓。   “高兄……”阿落彻底混乱了,喃喃自语地道,“怎么是你……”   眼前之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在鬼街上阿落邂逅的那个名叫高朗的男人。   “高朗?那不过是一时权宜的化名而已。”   男人大手一扬,将黑色斗篷抖落在地。斗篷之下的他身穿修身束腰的镶金边祥龙纹黑色战袍,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不怒自威的霸气。   “重新认识一下吧。”男人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孤本姓拓跋,单名一个曦字。”   “拓跋曦?”阿落陷入了混乱,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之人,“等等,这个名字我听过,你该不会就是岷国的第三任国君,岷昭王拓跋曦!?”   “没错。你看上去很意外?怎么?就这么不想再见到孤?”拓跋曦饶有兴致地欣赏着阿落惊讶的表情,“当初不就告诉过你么,你我一定还会再相见。而你在鬼街承诺过孤什么?你不会不记得了吧?”   “我……”阿落一怔,喃喃自语道,“我说,下次再见到你时,答应替你做一件事。”   “这话现在可还作数?”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阿落斩钉截铁地道,“但我还有个前提,这件事必须是不违背良心道义,而且是我力所能及之事。”   “这是自然。不过在这之前,孤想先确认一件事。”拓跋曦上前一步,凑到阿落面前,“你的身体里住着一头嗜血的猛兽,孤说得对吗?”   阿落低下头去,咬着下唇没有说话,默认了拓跋曦的话。   “不仅如此,你对你身体里的这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想方设法地去压抑它,弱化它,甚至消灭他。”拓跋曦嘴角微弯,眼眸中闪烁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精光,“这是因为一直以来,那个叫做师淮的男人一直在向你灌输一个道理。杀戮是不对的,你必须控制你心中的兽欲。”   阿落身子一震,惊讶地抬起头来:“你怎么连这个也知道!?”   拓跋曦没有回答,而是放声大笑起来:“可笑,实在可笑!简直是愚不可及!”   “这哪里可笑!哪里愚蠢!?”阿落气得握紧了拳头,不服气地大声反驳道。   “你是剑灵,杀戮本是天经地义之事,师淮明知你身为武器,却在变着法子地扼杀你的天性,这不是愚蠢,什么是愚蠢?”   “我是剑灵,但我也是人!”阿落不甘示弱地据理力争,“扼杀自己天性不对,难道纵容自己去滥杀无辜就是对的!?”   “谁让你滥杀无辜了?”拓跋曦嗤地笑出声来,“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没想到和师淮在一起久了,竟连见识也变得如此短浅。”   “不然呢??”阿落摇摇头,“你根本不了解我,若真的把我身体里的那头猛兽放出来,就不是死一两条命这么简单的事了。”   “那如果是在战场上呢?”拓跋曦淡淡地开口。   “战场……?”阿落怔住了,在此之前,他的确从未考虑过这个可能性。   “杀一人是为罪人。杀万人便成英雄。”拓跋曦目光灼灼地注视着阿落,“在战场上,生死由天,人各有命,你可以无所顾忌地杀人如麻,枕戈饮血,没有人会治你的罪,你也无需心怀愧疚。”   “这便是你想要我做的事?”阿落怔怔地道,“你认真的吗?”   “这并没有违背良心道义,不是么?”拓跋曦一本正经地道,“阿落,你不了解自己的真正实力,你才是本应驰骋沙场的战神,战场才是你真正的归宿。若你成为孤麾下一员大将,你我二人联手,必定能在这乱世之中成就一番霸业。”   “成就霸业……?”阿落睁大眼睛,“你是说,吞并各国,一统天下?”   “正是。”拓跋曦向阿落伸出手,“孤需要你,阿落。”   “不……”阿落没有握住拓跋曦的手,他退后一步,一脸警惕地看着拓跋曦,“你是师淮的敌人,若我跟了你,就等于是与师淮为敌。这我决不接受!”   “又是师淮。”拓跋曦冷哼一声,“师淮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对他如此神魂颠倒!”   “没有什么迷魂汤!我喜欢他!这个世界上,我谁都可以背叛,唯独绝不能背叛他!”   轰地一声,阿落话音刚落,身旁的墙壁就被拓跋曦一圈砸开了一个洞。   “谁都可以背叛?”直到方才还一直游刃有余的拓跋曦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不耐,他阴沉着脸,浑身上下释放出令人窒息的怒气。   “所以你就可以为了他背叛孤,是吗!?”拓跋曦怒极反笑,他干笑了几声,一字一句地从喉咙里挤出干涩的话语,“你知道当年,他是怎么把子洛从孤身边偷走的吗!?”   “子洛……”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阿落脑中一片空白。   子洛——在阿落曾经反反复复做的那个噩梦中,酷似拓跋曦的男人抱着自己,不停地叫喊着的名字。没想到子洛居然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而这个人,居然和师淮还有拓跋曦有关?     那么自己呢?难道自己也和这个名叫子洛的人存在着某种联系?   想到这里,阿落忽然觉得背后一冷,仿佛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深渊,一直以来他所寻求的答案,就隐藏在深渊的尽头。而就在他窥探那黑暗,想要一探究竟之时,一种不祥的预感便悄然爬上心头,仿佛再这样继续深究下去,就会泥足深陷,最终坠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迈出这一步,还是选择远远逃离,假装视而不见呢?   “他居然什么都没告诉你?”看到阿落的反应,拓跋曦冷笑一声,“也是,夺人所爱这种事,他怎么有脸说得出来?”   阿落闭上双眼,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纠结与挣扎。一闭上眼,翠微居的大火依然历历在目,朔云城中的恶斗恍若昨日,这一幕幕都是如此的鲜明,挥之不去。   其实他明白,假装视而不见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行为罢了。   如今,所有线索全都汇集在了一个人的身上,解开这一切谜团的唯一钥匙就在自己的眼前。   沉默了良久,阿落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头来。   “子洛是谁?他和你,还有师淮,到底是什么关系?”   “想知道,就跟我走。”   “我可以跟你走。不过你别会错意,这不等于我答应你。我要在了解真相之后再做决定!”   拓跋曦不以为意地一笑:“无妨。我先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阿落问他。   “北辰宫。”说着,拓跋曦拇指与食指捏了一个圈,凑在嘴边吹响。嘹亮的哨声过后,一匹烈马疾驰而来,停在两人眼前。   拓跋曦做了个请的手势,阿落刚要上马,一直蹲在阿落脚边的阿狸忙不迭地跟了过来,仿佛也要与阿落同行,阿落弯下腰去,摸了摸阿狸的脑袋,小声道:“我要去一个很危险的地方,阿狸就别跟着了。”   “喵呜……”阿狸耷拉着脑袋,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乖,我很快就会回来。”   放下阿狸之后,阿落站起身来,翻身上马。   马儿载着阿落与拓跋曦扬尘而去,只留下阿狸一只猫孤零零地蹲在巷口,注视着两人远去的背影。 第三十一章 虚实之间   马蹄飒沓,载着阿落穿过高大巍峨的城阙,进入了这座从一百多年前便屹立于关中大地上的雄伟宫殿。这里是郢夏的心脏,也是整个岷国政治权力的最高点。阿落不曾设想过,这样一个看似与自己毫无关系,高高在上的存在,会与自己有什么千丝万缕的关系。可是如今,他真真切切地站在了这片土地上,而站在自己身边的,是那个象征着整个帝国最高权力的统治者。   一路上,所有的将士太监与宫女,见到拓跋曦无不下跪叩首。虽然知道他们跪的不是自己,但这样的礼遇还是让紧跟在拓跋曦身后的阿落颇有些不自在。   随着拓跋曦登上北辰宫地势最高的晗光殿,站在此处向南眺望,不但可以将北辰宫的一草一木尽收眼底,还可以将郢夏城那掩映在浩渺云烟之下的万间广厦一览无遗,不禁让人生出一种千里江山,尽在掌中的豪情壮志。说来也怪,明明是第一次造访,但是这里却给阿落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姓商,名子洛。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是在孤十四岁的时候。”   拓跋曦突兀地开始了他的回忆。两人并肩站在晗光殿的城楼上,拓跋曦的视线穿过层楼叠榭的北辰宫,飘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阿落没有说话,他站在拓跋曦的身边,静静地听他讲述。   “孤记得很清楚。那一年,岷虞开战,先帝率二十万大军亲征虞国,当时还是太子的孤便是站在这晗光殿,翘首期盼先帝的凯旋而归。可谁曾想,孤等来的并不是胜利的捷报,而是二十万大军全军覆灭,先帝下落不明的噩耗。”   阿落一下子想起了那个梦,阴暗潮湿的地牢,反复回响的鞭打声,声色俱厉的控诉与嘶吼,还有那个长得酷似拓跋曦的男子。   “后来,当我们得知先帝落入了商子洛手中之时,已经是那场战役结束的十日之后。”   “商子洛该不会是当时的虞国将领吧?”阿落问。   “不,他并非虞国人。”拓跋曦摇摇头,“商子洛是卫桓帝的亲弟弟,因受封宛陵,也称宛陵王。”   “你是说,被你们岷国灭掉了的那个卫国?”   “正是。”   “可是当时不是岷虞交战么?跟卫国有什么关系?”   “虞卫是一衣带水,唇亡齿寒的邻邦,若虞国被灭,卫国也岌岌可危。因此卫桓帝下令,让子洛领兵一万前往支援虞国。子洛本人甚至一马当先地杀入敌阵,劫持了先帝,散布先帝已伏诛的谣言,以至于岷军彻底军心大乱,在虞卫联军的包抄夹击之下一溃千里。”   “他还真是剑走偏锋。”阿落不由得感叹,“作为一国之君,竟敢身先士卒地杀入敌阵。”   “消息传来的第二天,孤仓促继位。而先帝,也在不久之后受尽折辱,惨死于商子洛之手。”   “商子洛杀了你的父王,所以你恨他?”阿落问道。   “你也是这么想的?”拓跋曦露出了一个神色复杂的笑容,“先帝被敌国生擒,还被活活折磨致死,这对咱们大岷来说无异于奇耻大辱,不论是为人之子还是作为一国之君,孤都没有理由咽下这口气。所以,在五年的养精蓄锐之后,孤亲自领兵出征,再次向卫国发起了进攻。”   “可是,你还是失败了,对吗?”   其实阿落不问也知道答案,因为在梦里,不知为何,阿落似乎能够读取到商子洛的记忆片段,知道拓跋曦曾是商子洛的手下败将,只不过对于当时的商子洛而言,他的手下败将千千万,拓跋曦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没错。”拓跋曦苦笑道,“在亲眼见到商子洛之前,孤听说过许多关于他的传言。听说他冷酷无情,嗜血成性,是个以杀人为乐的屠夫。可实际上,真正的他并非什么三头六臂,面目可憎的怪物。他身骑汗血马,手持月落剑,在千军万马之中冲杀往来,如入无人之境,那副纵情肆意,潇洒利落的模样,与其说是鬼,不如说是神。”   阿落侧头看他:“你这算不算是一见钟情?”   拓跋曦不由得笑了:“说来也怪,他明明是孤的杀父仇人,可是不知为何,从第一眼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孤心里所想的就不再是报仇雪恨,而是……孤一定要得到他。”   说出最后这句话的时候,拓跋曦把头转了过来,一双灼热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阿落,阿落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看得出来,拓跋曦对商子洛的憧憬之情不假。不过这句话当中最令阿落在意的却不是这一点。   “你刚才说商子洛手持月落……就是说,月落剑其实是商子洛的佩剑??”   “正是。”拓跋曦点点头,“有人说,这月落剑是一把封印了上古邪物的妖剑,唯有能够与之相匹配的容器方能驾驭。”   “容器!?”阿落一愣,难以置信地道,“你是说商子洛被月落剑附身?”   拓跋曦玩味地看向阿落:“这只是传说,也有人认为,是商子洛造的杀孽太多,催生出了凶神,附着在月落剑上。当然,还有人认为这些都是人们编造出来的无稽之谈。但不管怎样,在那些畏惧子洛的人眼中,子洛与月落剑的确令人闻风丧胆。”   “可如果真的如你所说,商子洛如此强大,那为什么到最后,卫国还是被你们岷国给灭了呢?”阿落继续追问。   “时也运也,那次惨败中,孤侥幸地捡回了一条命,全身而退。但孤并不甘心,接下来的五年里,孤在各国布下了天罗地网,安插了大量的说客与暗桩,想方设法离间卫国与周边各国的关系。不久之后卫国与虞国关系迅速恶化,失去了最大的盟友,同时还与北边的魏国交恶,频频开战。而孤则趁卫国孤立无援后方空虚之际,一举发动奇袭,将卫国这块硬骨头硬生生地啃了下来。”   三年前,岷灭卫国,血洗都城宜庆,千里江山一朝沦陷,万千生灵流离失所。   对于卫国的悲剧,当初师淮只是这样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不过阿落却有着更深刻的印象。偌大的宫殿,满地的尸体,被熊熊燃烧的红莲映得血红的天空,以及城门外震耳欲聋的厮杀声。这一切都曾在阿落的梦境中出现过。当时他并不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如今结合拓跋曦的话来看,这不正是卫国都城沦陷时,商子洛的记忆吗?   “孤终于得到了他。”拓跋曦身体微微地颤抖起来,“时至今日孤仍无法忘记那种兴奋的感觉。那时,孤志得意满,本以为从此以后,就可以永远地将商子洛留在自己身边,然而没想到……”   说到这儿,拓跋曦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沉默良久之后,他转身走下城楼。   拓跋曦似乎在整理自己的情绪,阿落能感觉得到拓跋曦对商子洛有着一种超乎寻常的执着,他越来越好奇这两人之间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他没有催促,只是默默地跟随在拓跋曦身后,陪着他走下晗光殿,行走在北辰宫的重楼飞阁之间。   “首先让孤没想到的是……”两人并肩走着,拓跋曦缓缓地开口道,“当孤将子洛带回北辰宫之后,奏请处死子洛的奏折如雪片般纷至沓来。朝会更是变成了大臣们群情激奋的声讨会,仿佛不杀子洛便难以平众怒。”   “这当然是情理之中。”阿落道,“毕竟商子洛对于岷国人来说有着弑君之仇,又是卫国宗亲。杀了总比留着好,否则后患无穷。”   “连你也这么觉得?”拓跋曦露出一抹苦笑,“也是,正常人都会这么想,当时大家都认为孤不可能保他。可是……他们都错了。我拓跋曦,偏就保了子洛。”   “你没有杀他?”阿落奇道。   拓跋曦摇摇头:“孤不但没有杀他,还将他保护起来,藏在幽庭之中。”   阿落眉头一皱,心想拓跋曦说的幽庭难道就是在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那个暗不见天日的地牢?   “保护?”阿落怀疑地抬头看了拓跋曦一眼,“我不信。”   拓跋曦玩味地注视着他:“哦?说说你的想法?”   阿落并不想说出自己梦中的内容,毕竟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他的梦是现实,而不仅仅只是他自己的妄想。   他想了想,开口道:“很简单,换做是我,我宁可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也不愿被人关起来,更不要说商子洛这等人中龙凤,怎么可能忍受得了这种寄人篱下,卑躬屈膝的生活?还有,如果你说的话全都是真的,商子洛一直被你小心翼翼地保护在深宫之中的话,那他又是如何与师淮相识的呢?”   拓跋曦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这件事是孤大意了。孤以为想要加害子洛的只有宫里的那群老臣,于是放松了对外人的警惕,给了局外人可乘之机。当年,被孤带回了北辰宫的可不止子洛,还有月落剑。”   阿落心中咯噔一声,话题终于转到了自己身上来,他屏息凝神地继续听下去。   “月落剑在宜庆之战中断成了两截,作为一柄常年陪伴子洛出生入死的佩剑,月落对于他来说,意义非凡,因此孤想方设法地想要修复月落。当时所有人都在劝孤,说月落剑的铸造工艺极其复杂,一旦断了,就再无可能复原。可孤偏不信邪,孤要让全天下最好的铸剑师,来替孤修好月落剑。”   阿落怔怔地道:“难道说……师淮是为了修复月落剑……”   “你明白孤的感受吗?”拓跋曦眼眸中燃烧着黑暗的火焰,“孤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一举动却是彻彻底底的引狼入室。若不是师淮,子洛就不会背叛孤,更不会离开孤的身边!”   阿落被拓跋曦的气势给震慑住了,一时间四肢僵硬,竟是动弹不得。   “荒谬!”就在这时,一句怒喝像是咒语一般解开了阿落的束缚。阿落循声望去,只见师淮竟不知何时出现在两人背后。   “师淮!?你怎么在这儿!?”阿落大吃一惊。   “喵——!”阿狸从师淮肩上跳下,一边对阿落不停叫唤,一边冲着拓跋曦龇牙咧嘴。   看来师淮之所以能来到这里,阿狸也贡献了一份功劳。   阿落刚要过去,就被拓跋曦一把拽住了胳膊。   “你答应过孤,只要我告诉你真相,你就跟孤走,难道你要反悔吗!?”拓跋曦怒目而视地盯着阿落,声色俱厉地道。   “他说的根本就不是真相!”师淮沉声道,“他将月落据为己有,将子洛软禁于幽庭,还美其名曰保护,简直是厚颜无耻!”   “住口!”拓跋曦话音刚落,一排排弓箭手从屋檐上探出头来,齐刷刷地举起弓箭对准了师淮,与此同时,伴随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一队全副武装的御林军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将三人包围。   “你早就在这里埋下了伏兵,想要杀我们??”阿落脸色逐渐铁青。   “不,孤的目标从来不是你。”拓跋曦眯起双眼,“只有师淮一个。”   说罢,拓跋曦手一挥,密密麻麻的箭矢如同雨点一般朝着师淮疾驰而来。师淮一手怀抱着阿狸,一手紧握裂渊,奋起挥舞,凌厉的剑锋带起一股浑厚的气流,在他的周身形成了一层无形的墙,将自己与阿狸保护在其中。   拓跋曦冷哼一声:“你尽管抵抗,孤倒要看看,就凭你一人之力,能扛到何时!” 第三十二章 幽庭之音   拓跋曦一声令下,御林军将士们立即一拥而上,一时间兵刃相交声大作,纷乱交错的刀光剑影之中,师淮以一人之力对抗四面八方的攻击,他目不能视,只能靠声音与风声判断方位,眼下敌众我寡,他深陷包围圈之中,进退两难,情势十分危急。   眼看着孤身奋战的师淮险象环生,阿落急得奋力挣扎起来,怒道:“拓跋曦!你好不要脸,堂堂一国之君,却要跟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过不去!”   拓跋曦知道阿落使的是激将法,也不动怒,只是好整以暇地欣赏着阿落焦急的神情:“急什么,这么精彩的一出大戏,咱们可得在这个特等席好好欣赏一下,这出戏叫什么好呢?‘四面楚歌’?还是‘十面埋伏’?”   “你简直卑鄙无耻,不可理喻!”阿落已经放弃跟拓跋曦沟通,破口大骂道。   “不如这样,你答应从今以后死心塌地地跟着孤,孤就放了师淮,如何?”拓跋曦嘴角一咧,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意。   阿落忽然静了下来:“真的?”   拓跋曦冷笑:“当然。”   阿落抬起头,冲着拓跋曦勾了勾手指头,拓跋曦凑了过去,微微低头,阿落在他耳边低低地说了一句:“做梦!”   阿落冲着拓跋曦的眼窝狠狠一拳击出,拓跋曦早有准备,立刻抬手遮住眼睛,可谁知阿落竟不按理出牌,拳头只是佯攻,实则膝盖一抬,冲着拓跋曦下身命根子来了狠狠一下。   “唔!”拓跋曦毫无防备,那一瞬间痛得几乎晕死过去,捂着裆部当场倒了下去。   “再不住手我要了他的命!!”   阿落这一声厉喝话音刚落,所有人都住了手,视线齐刷刷地向阿落和拓跋曦的方向看去,只见阿落将惊鸿抵在拓跋曦的颈间,环视全场。   “放下武器!”阿落一边用惊鸿抵着拓跋曦,一边大声道。   此话一出,只听丁零当啷声大作,刀枪剑戟瞬间倒下了一片。阿落一脚踹在拓跋曦屁股上,将他踢出老远,飞身而上拉住师淮的手,一跃而起跳上屋檐,掉头就跑。   “还愣着干什么!?别放了他们!快追!”随着拓跋曦一声厉吼,御林军们立刻再次动了起来,追着两人的身影而去,只剩下拓跋曦面色苍白地爬起来,死死地盯着阿落渐渐远去的背影,眼眸中流露出的是满满的不甘心。   而另一边,这一场战斗彻底地惊动了整个北辰宫的御林军,阿落与师淮在屋檐上飞檐走壁,下方追兵却越来越多,喊杀声此起彼伏,不管两人往哪个方向逃跑,总会有另一队人马率先绕到他们前方,围追堵截。   “啧!这尾巴又臭又长,看来只能杀出去了!”阿落恨恨地道。   “不行!”师淮立刻止住脚步,厉声阻止道,“绝对不可以!”   “为什么!?”阿落表示不解,“只要能够得救,放任自己的力量有什么不好?”   “因为你现在已经失去了制衡的力量,若一旦开了杀戒,就会被煞气反噬!一旦遭到反噬,你的意识就会被彻底剥夺,到那时,你就真的成了一具空壳,行尸走肉!”   面对师淮异常严肃的警告,阿落没有说话,他低头咬着下唇,心潮此起彼伏。   (你是剑灵,杀戮本是天经地义之事。)   拓跋曦的声音再一次在耳边回响,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内心深处蠢蠢欲动。   或许是感觉出了阿落内心的动摇,师淮用力地握住阿落的手,语重心长地道:“阿落,不管拓跋曦对你说了什么,你一定要明白,只有懂得如何控制自己力量的人,才是真正的强大。”   师淮这一番话像是一记强有力的耳光,清脆地打在阿落心上,驱散了笼罩在他心中的那一团团张牙舞爪的阴霾。   说话间,周遭的喧哗声也越来越大。   “糟了!人越来越多,我们该往哪儿逃?”阿落环顾四周,对他来说,北辰宫太大,太陌生了,即使是站在屋檐上,也一时难以分辨逃跑路线。   师淮却在一旁静静开口:“别急,先仔细观察,告诉我这附近有什么?”   阿落一边四下张望,一边道:“咱们的左手边有一片很大的湖泊,右手边是晗光殿。”   “晗光殿……湖泊……”师淮若有所思地道,“我懂了,左边的湖应该是太液池,穿过太液池,沿着宫墙一直往西北方向前进,就是幽庭。到了那儿,我自有脱身之法。”   “幽庭……?”阿落心中一动,“你是说……”   师淮低声道:“对,就是当初关押商子洛的地方。”   幽庭位于北辰宫最西北角里的一个非常不起眼的角落,四周筑起的高大宫墙上布满了各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机关,机关里暗藏着各种涂满剧毒的利器,一旦有人试图翻墙而过,就会在不知不觉中被触发的机关所伤,轻者不省人事,重者性命不保,因此幽庭成了北辰宫中最为神秘的一隅,没有王上的御令,任何人都不能接近这里。寻常人避之而唯恐不及,根本不敢靠近这里一步。   不过那是在过去,如今的幽庭空无一人,只有一扇落满了尘埃的笨重大门挡在两人面前。阿落用惊鸿将门上的锁一分为二,锁应声而断。   推门而入之后,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小巧别致的庭园,只是由于太久无人打理,以至于野草横生,青苔斑驳。寒风过处,吹皱了一潭死水,片片枯叶在水面上摇曳浮动,放眼望去,可以说是满目萧索凄凉。   不过坦白说,这地方比阿落想象中的还是好得多了。在来到这儿之前,阿落一直以为所谓的幽庭就是一个暗不见天日的地牢。他一边好奇地环顾着四周,一边道,“这么大的一个笼子,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师淮,你是怎么跟他认识的啊?”   师淮一愣:“他?”   “还能是谁?当然是商子洛啊。”   师淮一本正经地反问:“你就是商子洛,商子洛就是你。为何要分彼此?”   阿落直接懵了:“等一下,师淮,你们把我给搞糊涂了,我是月落的剑灵,这是你说的对不对?”   “没错。”师淮点点头。   “既然如此,我是我,商子洛是商子洛,怎么可能是同一人!?”   师淮正要开口,身后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又是追兵,这群人还真是阴魂不散!”师淮拉着阿落的手,压低声音道,“来不及解释了,先找地方躲起来,若我没记错,前面应该有一片竹林。”   阿落环顾四周,见一条快要被野草淹没的石板小路,蜿蜒曲折地通向一片幽暗的竹林,于是两人沿着小径快步跑进了竹林中,高大的竹林遮蔽了头顶的天空,使得周身顿时陷入一片幽暗,宛如鬼嚎的风声在林间呜呜地穿梭,夹杂着踩在落叶上发出的沙沙声响,令人有些不寒而栗。   “应该就是这附近了。”师淮一边走一边道,“你注意看四周地面,是不是有一个地藏菩萨像?”   阿落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凝眸细看了片刻,眼尖的他果然在不远处发现了一个地藏菩萨。   “真的有!师淮,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这玩意儿?”   “这是机关,你仔细看,这地藏菩萨脚下是不是有一个香坛?”   阿落依言走了过去,弯下腰来仔细一看,正如师淮所说,地藏菩萨面前摆放着一个香炉。   “确实有个香炉,上面还插着上下左右四根香条……咦?这香条上似乎刻着小字?”阿落一边说着,一边将香条取下,捏在手中仔细看了看,“坎,离,震,兑?”   “这就对了。”师淮道,“这四根香代表了东南西北四个不同方向,你将他们按照正确的顺序插在香炉上,看看有什么动静。”   “坎,我记得是北……”阿落依师淮所言,正要将香条插入,却一下子犯了难,这竹林之中暗不见天日的,根本看不到太阳,如何分辨得了东南西北?偏偏就在这时,追兵已经闯入幽庭,脚步声离两人越来越近,阿落握着香条的手掌心也渗出了细腻的汗水。   “阿落,别心急。好好观察四周。”   师淮把手伸过来,轻轻按在了阿落的肩膀上,阿落的心迅速地平静下来,他屏息凝神地观察四周,就在这时,脚边的一圈青苔不经意地闯入他的视野,阿落注视着那密密麻麻的青苔,忽然灵光一闪,一瞬间顿时心如澄明。   自己怎么差点忘了,越是阴凉潮湿的地方越容易长出青苔,还有竹叶叶尖,大多也都是朝向阳光更为充足的地方,这样一来,哪边是南哪边是北自然就不言而喻了。   阿落飞快地将香条依次插入香炉,当插入最后一根香炉之后,地面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紧接着脚下地面竟然发生挪动,现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来。   “真的打开了!这儿真的是个机关!”阿落兴奋地道。   “下去之后再说。”师淮一把抓住阿落的手,“快!跳进去!”   在追兵赶到的最后一刻两人携手飞身一跃跳入洞中。随着震耳欲聋的声响,石板在头顶关闭,两人彻底陷入了漆黑一片的幽暗之中。   “哇啊啊啊!”阿落重重地摔在地上,屁股痛得几乎开了花。他呻吟了半晌才爬了起来,哼哼唧唧地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地牢吗!?”   “不。”师淮摇摇头,“这里是墨家机关城的遗址。”   阿落一怔:“等一下,墨家机关城不是在鬼街吗?这儿可是北辰宫啊。”   师淮摇摇头:“关于墨家机关城的真正所在,本就众说纷纭,大多不足以为信,若不是三年前我与你……那个时候还是子洛,我们发现了这处神秘的入口,我也不敢相信,这儿竟与墨家机关城有关。”   三年前,师淮和商子洛一起来过这儿,可是自己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想到这儿,阿落不知为何竟有一点心情复杂。   这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漫长的路,两人的脚步声在寂静而暗不见天日的通道中空洞地回响着,时不时会有水珠子从头顶低落。过了一会儿,阿落觉得自己慢慢地适应了昏暗的视线,但是在这阴冷潮湿的空间里,师淮却一直走得抬头挺胸,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对这条路十分熟悉一样。   “我来到北辰宫是在两年前……”师淮边走边说,并从始至终紧紧握着阿落的手,一刻也不曾松开,“那一年,我四处游学,途径岷国,听闻岷昭王斥重金寻找一名技艺精湛的铸剑师,为他修一把剑。”   阿落:“是月落剑吧?”   师淮点点头:“一路上,我常听人说岷昭王性情乖戾,尤其好杀铸剑师,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自从岷昭王下令广招铸剑师之后,北辰宫一下子涌入了至少上百名铸剑师,可是这其中大多都是些沽名钓誉之徒,有的甚至挂羊头卖狗肉,其实没几分手艺,却假扮铸剑师混进来骗赏钱,蹭几顿好饭就走。”   “拓跋曦也不介意?”阿落好奇地道,“以我对拓跋曦的了解,他应该不是这么好脾气的人。”   “不可能不介意。一开始拓跋曦还能忍,后来也看穿了这些人的把戏,他专门派人盯着剑庐,但凡有人偷懒不做事,便立刻向他汇报,过不了几天这个人就会从所有人面前消失。如此一来,拓跋曦好杀铸剑师的名声也渐渐传开,没人敢再打着修剑的名义进北辰宫蹭吃蹭住。到我进宫时,包括我在内就只剩下三名铸剑师了。”   “原来你真的是为了月落剑来到北辰宫的?然后呢?你进宫之后住在哪儿?”   “当时我们被关在这幽庭南边的一处别院,与幽庭只有一墙之隔,我们三个铸剑师白天干活,晚上就聚在一起喝酒聊天,那时候,我时常能听到幽庭里传来悦耳的琴声。”   “幽庭里的……琴声?”   阿落心跳忽然加快,他好像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师淮继续道:“我从未听过那样的琴声,乍一听似乎单调朴素,却总能在经意间地触动人心底的那一根弦,每每听到那丝竹之声,我都像是失了魂落了魄一样,等到回过神来之时,脸上早已泪流满面。”   “等等,师淮……”阿落忽然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道,“我记得刚到朔云的第天晚上,我第一次在你面前弹奏漱玉琴给你听,当时你是这么说的——我好久没听到你的琴声了——对吧?”   师淮转向阿落,缓缓道:“其实那一次,并不是我第一次听你的琴声。”   阿落的身体一颤:“所以……幽庭里的琴声……”   “没错。”师淮点头道,“是商子洛。” 第三十三章 高山流水   得到这样的回答,阿落一时间有些心情复杂,他沮丧地垂下脑袋道:“其实我没有什么实感,不论是你口中的商子洛,还是拓跋曦口中的商子洛。”   “抱歉。”师淮握住他的手,“是我心急了,一心想着告诉你真相,好让你想起过去,却没想到这样反而会让你不安。若你不想听,那我就再也不提了。”   “不!”阿落连忙抬起头来,“我想听,我想了解商子洛这个人,想知道更多关于你们的一切。”   师淮微微一笑:“你不介意就好,刚才咱们说到哪里来着?”   “说到你听到幽庭里的琴声,然后泪流满面。”   “对,当时我还不知道一墙之隔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也无法与他相见,但是我似乎能从他的琴声中读出一丝看透尘世的沧桑与孤独,从那以后,我就时常会想,要是能和幽庭里的那个人合奏一曲就好了。”   阿落眼睛一亮:“对哦,师淮你擅长的是箫,你们琴箫合奏不是刚好吗?”   师淮点点头:“当时的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当琴声再一次响起的时候,我鼓起了勇气,拿出了一直带在身边的那支箫,试着去迎合对方的琴声。”   “结果呢?”阿落好奇地道,“他回应你了吗?”   师淮声音忽然温柔了几分:“我本担心自己的箫声会不会过于突兀,又担心我这样的凡夫俗子之音,会不会配不上他的超尘脱俗,可是实际上,他不但不排斥我这个不速之客的闯入,还放低了身段,配合起我的箫声,渐渐地,我自己也开始乐在其中,竟忘了自己是客,对方才是主人。”   阿落笑道:“你这样算不算是反客为主?对了,你们当时合奏的是什么曲子?”   “起初是清夜吟,但是从中途开始直到结束全是即兴。”   “原来商子洛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倒也算是个性情中人。”阿落若有所思,虽然这些事他并不记得,但是在师淮的描述下,却又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师淮继续回忆道:“所以在那一次合奏之后,我突然对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产生了兴趣。我开始向周围的人打听住在幽庭里的人到底是谁。可是得到的答案要么是不知情,要么就是让我不要多问。甚至有人告诉我,那里关着一头吃人的猛兽,一旦有人违反命令私自入内,便会被它生吞活剥,吃得连骨头也不剩。”   嗜血的魔头——听到这几个字,阿落心一沉。   “这也太扯了。”阿落不以为然地道,“一听就是骗小孩儿的,你不会真信了吧?”   “我当然也不信。”师淮坚定地摇头,“能够弹出那样的琴声的人,绝不会是什么洪水猛兽。只可惜,自从那一日合奏之后,幽庭里就再也没传出过琴音。我开始担心是不是自己的唐突坏了对方的雅兴,导致对方再也不肯弹琴。一想到这里,我就寝食难安,恨不得翻过那堵墙,亲自到那人面前赔礼谢罪。”   “你没真的翻墙过去吧?”阿落小心翼翼地问。   “幽庭的高墙机关密布,就算我再怎么想要见他,也不至于冒这样的风险。相比之下,我选择了一条更为安稳的路。”   “更为安稳的路?”阿落好奇地道,“那是什么?”   师淮微微一笑:“你忘了吗?我还有月落剑这个筹码啊。”      两年前,冬,北辰宫。   师淮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将漆木剑匣双手呈至拓跋曦的面前。   漆木剑匣中静静躺着的是一柄流光照人的宝剑,冰霜一般凌冽的寒气敛于刃尖,即使是这金碧辉煌的宫殿,也压不住宝剑与生俱来的锋芒。   月落剑居然真的被修好了,说它是修复如初并不准确,因为眼前的这一把明显比之前的更加锋利、更加耀眼夺目。   拓跋曦喜不自胜地接过月落剑,爱不释手地拂过那一尘不染的剑身。   “师淮。你立了大功。”拓跋曦心情愉悦,他满意地望向跪在他眼前的这个男子,“你想要什么封赏,尽管说出来,孤一定满足你!”   “草民不要赏赐。”   师淮的声音掷地有声地回响在偌大的晗光殿之中。   “你说什么?”拓跋曦一时间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不要赏赐?”   师淮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道:“草民不要金银财宝,也不要高官厚禄,草民唯有一个小小的心愿,求陛下恩准。”   拓跋曦显然对于师淮的回答毫无防备,他微微眯起眼睛,细细打量起着眼前这位容貌俊逸,气度不凡的青年。   “你有什么心愿,说来听听?”   师淮用一双乌黑明亮的眸子注视着拓跋曦,朗声道:“草民想在临走之前,与幽庭中人当面琴箫合奏一曲。”   此话一出,不光是拓跋曦愣住了,就连满朝文武也是面面相觑,整个晗光殿竟是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不禁为眼前的这个无知无畏的年轻人捏一把冷汗。除了他以外,在场的没有人不知道,商子洛是北辰宫中绝对不能触碰的禁忌。   就在不久之前,北辰宫中还发生过一起骇人听闻的廷杖事件。两名不怕死的言官不断上书拓跋曦,要求立刻处死商子洛,不出所料,拓跋曦在朝会中宣布革去两人原职。可是这两个头铁的家伙竟还不肯罢休,竟当庭驳斥拓跋曦袒护商子洛,哭诉先帝死不瞑目。拓跋曦实在忍无可忍,下令将两人推出去,廷杖各五十。   廷杖的结果,一个当场毙命,另一个拖着重伤的身体回到家中,苟延残喘了几日之后也郁郁而终。   两人尸骨未寒,群臣噤若寒蝉。   可是眼下,这个没有任何身家背景的铸剑师,居然敢当着拓跋曦的面,提出要与商子洛合奏!?   群臣纷纷将视线投向了拓跋曦。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好奇这位帝王该如何处置这个胆大包天的年轻人。   所幸或许是看在月落剑的份上,拓跋曦按捺着并没有发作,毕竟君无戏言,他既然承诺了要好好赏师淮,就不能食言,否则他身为一国之君的面子该往哪儿搁?   拓跋曦沉默地注视了师淮良久,见他一脸正气,倒也是个坦坦荡荡的姿态。   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拓跋曦居然答应了师淮的请求,并决定亲自带师淮去见商子洛。   师淮终于如愿以偿地踏入了幽庭。   那一天,雪下了一夜,直到清晨才刚刚停歇,满园的玉絮琼枝为这个小巧雅致的宫苑披上了一袭银装素裹的新衣。鸟儿扑腾着翅膀从枝头飞过,抖落了一地白雪。水墨画似的黑白两色之间,唯有几株含苞待放的红梅显得特别惹眼。   这就是一墙之隔的幽庭,没有想象中的荒凉,反而像是个遗世独立的桃源雅居。   “这地方,我从不带外人进来。”拓跋曦斜了师淮一眼,“你是第一个。”   “地方好是好。”师淮也不拐弯抹角,“就是一个人住太冷清。”   这话太过直接,拓跋曦脸上一下子就挂不住了。   其实拓跋曦的脸色从一开始就没好过,他满足了师淮的心愿,身为堂堂一国之君还亲自带路,奈何这个叫做师淮的铸剑师却不按理出牌,不但不对他感恩戴德,反而还一脸淡定地对幽庭评头论足。   不过拓跋曦没有把不悦表现在脸上,只是淡淡地答了一句:“因为这儿的主人不喜欢被外人打扰。”   ——言下之意就是这儿并不欢迎你这个外人。   “你知道就好,滚出去。”   伴随着头顶传来的清亮的声音,一团黑影猝不及防地呼啸而来,师淮本能地侧身一躲,那团黑影便嗖地一声从他面前飞了过去。   只听砰地一声闷响,师淮侧头一看,不由得心下一惊,原来刚才飞过的是一颗石子,现在已经深深地嵌入了他身旁的树干里,从方才石子飞过的速度以及陷入树干里的深度来看,投石者的力道应当十分深厚,若是不慎被击中,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子洛!休得胡闹!”拓跋曦抬起头,脸色一沉。   师淮顺着拓跋曦的目光看去,只见一栋飞檐翘角的二层阁楼上,一个宽衣博带的男子背对着两人倚坐在栏杆上,左手拿着酒杯,右手一上一下地抛着一个石块。   男子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后微微侧头,一双凤眼斜斜地瞥了过来。   与那人对上视线的那一瞬间,师淮不禁屏住了呼吸。   那人肌肤白皙胜雪,桀骜不逊地挑起修长的眉梢,俊美的五官中洋溢着一股英飒之气,尤其是那双微微上翘的丹凤眼令人印象深刻,四目相对的瞬间,师淮觉得自己像是中了定身术一般,一时间竟是动弹不得。   “他叫商子洛。你要找的人就是他。”   最终还是拓跋曦的一句话把师淮的神给拽了回来。   来到二楼,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烈的酒味。阁楼中到处是东倒西歪的酒坛子,书册卷轴落了满地,整个屋子一片狼藉。而阁楼的主人——同时也是师淮最想见的那个人——商子洛就这么懒懒地斜倚在栏杆旁,衣襟松松垮垮地敞开,举起手中酒杯。   当啷、当啷——   一串沉重的锒铛声响吸引了师淮的注意力,走近了之后他才发现,商子洛的双手双脚竟被戴上了沉重的镣铐。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脚踝处那一圈斑驳的疤痕,想来应是磨破皮之后起了水泡,水泡化脓流出血水,最终结成了痂。难怪拓跋曦说商子洛“行走不便”,戴着这么沉重的枷锁,别说行走,哪怕只是稍微活动一下也相当不容易。   这简直就像是把商子洛当成了囚犯一样。   “子洛,这位是孤的贵客,多亏了他,月落剑才能得以修复。”   面对拓跋曦的介绍,商子洛无动于衷,还是一杯接一杯地喝他的酒,似乎并不打算搭理两人。   “又喝得烂醉。”拓跋曦无奈地走过去,欲从商子洛手中夺走酒杯,商子洛却一转身,轻巧地躲开了拓跋曦。   “你……!”拓跋曦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正要发作之时,师淮上前一步,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在下师淮,唐突造访,还望商公子海涵。”   “商公子?”男子眉梢一挑,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一般,“这称呼倒是新鲜。”   说着随手将空酒杯一扔,像只猫一样伸了个懒腰,在锒铛的脚镣声中一步步向这边走来,细长的丹凤眼眯成了一条缝,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师淮。   师淮站在商子洛面前,落落大方地抬起头来,迎上他的目光。   “你是铸剑师?看着不太像。”商子洛右手托着下巴,仔细打量起师淮。   或许是两人凑得太近,拓跋曦一声干咳,不经意地将商子洛往回拉了一把。   “不像铸剑师像什么?”拓跋曦问。   商子洛注视着师淮:“你看他身姿挺拔,眼神坚毅,举手投足之间透着一股江湖之气,倒像是个行侠仗义,打抱不平的侠客。”   师淮微微一笑:“商公子过誉了。师某真的不是什么侠客,不过是一个周游各国,靠着一门手艺混口饭吃,平庸无奇的铸剑人罢了。”   “平庸无奇之人可修不好月落剑。谦虚是美德不错,不过该是你的也别谦让。子洛,当时孤问他想要什么赏赐,你猜他说什么?”拓跋曦伸出手去,有意无意地搂住商子洛的腰。   商子洛嘴角一抽,条件反射地想要挣扎,却被拓跋曦牢牢地扣住了腰上的脉门。只好万般不得已地靠在拓跋曦怀中,蹙着眉不说话。   乍一看,两人的关系似乎十分亲密。   可是站在师淮的角度,这气氛怎么看都实在太过诡异。   拓跋曦低声道:“他竟说,想要和你合奏一曲。”   “和我?为什么?”商子洛似乎也十分意外。   拓跋曦眯起眼睛,盯着商子洛:“这句话该孤问你才对吧?你们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到底是何时何地,如何见过面?说出来给孤听听?”   浓厚的火药味令气氛瞬间凝固。商子洛凝视着师淮,若有所思。   面对拓跋曦的质疑和商子洛的迷茫,师淮没有说话,而是默默地取下腰间的竹箫。他觉得,与其用嘴巴解释,不如将答案付诸音律更加简单明了。   果然,箫声响起的瞬间,商子洛瞳孔一震,眼神瞬间就变了。   这是那一日,一墙之隔的两人一同即兴合奏过的曲子,因为是即兴演奏,所以独一无二,正因为独一无二,所以也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懂。   小奏一曲之后,师淮放下箫,回答拓跋曦道:“师某与商公子素未谋面,只是常在幽庭旁的剑庐听商公子抚琴,虽不能见,却心生向往。”   “素未谋面,却引为知音呐……”拓跋曦玩味地斜了商子洛一眼。   商子洛面无表情,抿着唇没有说话,看不出他此刻心情究竟是喜是忧。   拓跋曦不屑地冷笑一声:“琴棋书画这些附庸风雅的玩意儿,孤这等粗人是真的欣赏不来。不过也罢,都是小事,孤今日心情好,便不再追究。”   说着,拓跋曦松开了商子洛,转身大喇喇地在长椅上坐下。   “子洛,孤也有好长时间没听你抚琴了,这次机会难得,你们俩就当着孤的面合奏一曲,给孤解解闷,顺便也圆了师淮的愿望,好让他安心地离开北辰宫。”   这话刺耳至极,露骨的嫌弃敷衍之意溢于言表。   商子洛虽不说话,但眉间已经暗含着怒意。他隐忍不发,拖着沉重的镣铐,步履蹒跚地朝着墙角走去,师淮往墙角一看,见墙上悬着的正是一把七弦古琴。   师淮连忙上前扶住商子洛:“商公子,你行动不便。我来帮你拿。”   师淮走到墙边,取下古琴,伸手轻轻拂开琴弦上的灰尘。   “真是好琴。”他一边仔细端详,一边感叹。   商子洛意外地睁大眼睛:“你也识琴?”   “这琴用的是最上等的梧桐木与蚕丝,做工精良,必定出自名家之手。”   师淮将七弦琴双手递给商子洛,冲着他微微一笑。   商子洛猝不及防地一怔,他接过七弦琴,仔细地端详着眼前这个叫做师淮的男人,眼角悄无声息地绽放出一抹绯红。 第三十四章 劫数   至今师淮仍会反复回忆起那一天与商子洛的合奏。那是一种未曾有过的奇妙体验,两人一琴一箫,一唱一和,就像一对相识已久的知交挚友,虽不发一语,却尽知彼此。   不过最令师淮难忘的,还是离去之时,商子洛那欲言又止的眼神。   “我本以为只要能与子洛合奏一曲,便能了却心愿。可是……我错了。”师淮幽幽地叹了口气,“自那以后,我便常常梦见子洛。耳边时常回响起那天我们合奏的旋律。有时候一闭眼,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子洛那个欲言又止的眼神。”   “后来呢?”阿落小声问道。   师淮露出一抹苦笑:“我想见子洛,可我知道拓跋曦不会应允,所以只能一边等待时机,一边暗中打听情报,想方设法进入幽庭。直到有一天,我终于等来了机会——”   北辰宫,幽庭。   夜深人静时分,商子洛手里握着一卷兵书,伸手揉了揉眼角,此时已过亥时,略感困意的他将书页合上,刚一起身,烛影摇曳的墙上忽然飞过一个人影。   他一惊,立刻转过身去。   “是谁!?”   屋外一片寂静,没有回音。商子洛略定心神,拖着沉重的脚镣一步步往门口走去。他推门望向庭院,只见四下一切如常,并无半个人影。   但他不敢大意,提起灯笼,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庭院之中,没走出几步,就忽见有两个人远远地倒在幽庭的门口,他不禁心下起疑,正准备上前一探究竟,忽然身后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唔!?”商子洛猝不及防地落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里,他条件反射地想要挣扎,奈何手脚被沉重的镣铐束缚,根本无法有效地反抗。   “是我。”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了一个略微耳熟的声音。   见商子洛果然静了下来,对方终于松开了他,商子洛转身一看,不由得怔住了。这不是一直以来专门负责给他送饭的哑仆吗?   “哑仆!?”   “我不是哑仆。”男人弯腰抓起地上的一把雪,往自己脸上一揉,将一层厚厚的妆容搓下来一半。   “你是……”商子洛举起手中灯笼,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恍然大悟,“师淮?怎么是你?你怎么进来的!?”   “我听说每次哑仆送饭菜过来,这儿的侍卫都会先尝一口,试试有没有毒。”   商子洛看了一眼倒在门口的两个侍卫,心下一惊:“你居然下毒!?”   “只是蒙汗药而已。”师淮云淡风轻地道,“不过也够他们睡上好一阵子了。”   “可是你图什么啊?”   “我想见你。”师淮正色道。   商子洛一时失声,他呆滞了半晌,最后难以置信地扶着额头。   “就为这?你知不知道这是要掉脑袋的事?”   “我知道。”师淮定定地注视着商子洛,“但我觉得我不能就这么离开。这些日子,我常常夜不能寐,一闭上眼,眼前都是你。”   “你……!”商子洛快被他给气笑了,“我以为你是个翩翩君子,没想到你竟是个登徒子,还是个脑子有病的。”   师淮却一本正经地回答:“君子也罢,登徒子也罢,这次来,我已下定决心。”   商子洛不解:“什么决心?”   师淮从怀中掏出一柄匕首,手起刀落地将商子洛手脚的镣铐一一斩断。   “我要带你离开这里。”师淮一字一句地道。   商子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为什么?我与你无缘无故,你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我知道你想离开这儿。”   商子洛不屑一顾地笑了:“你我不过只有一面之缘,就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了?”   “你骗不了我。”师淮静静地道,“你的眼睛,你的琴音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商子洛安静了,他注视着眼前这个言之凿凿的男人,陷入了沉默。   “走吧,不能耽误时间了。”   师淮不由分说地抓起商子洛的手,往门口飞奔而去。谁知刚来到门口,忽听得幽庭外一串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师淮一惊,连忙拉着商子洛,往墙角的阴暗处一躲。   “出什么事了!?”幽庭外,一名侍卫大声喊道。   “有人闯入幽庭!”   脚步声越来越杂,越来越近,还有侍卫们七嘴八舌的交谈声。   “咦?这两个人怎么了!?”   “……是被下了蒙汗药!”   “妈的,快搜!贼人一定没有走远!!绝对不能让他们跑了,否则上头怪罪下来,你我都得掉脑袋!”   侍卫们当即分头行动,其中一队快步冲了进来,举着火把打着灯笼在幽庭中大肆搜捕。   黑暗中,商子洛无言地拽了拽师淮的衣袖,示意他跟自己走。   两人一前一后,蹑手蹑脚地躲避侍卫们的视线,穿过前院,来到位于阁楼后方的一片茂密的竹林。走了一会儿,商子洛忽然蹲下,拍了拍身前的一样物事。师淮仔细一看,那是一个地藏菩萨,石像前摆放着一个香炉,香炉中插着四根香条。   商子洛冲着地藏菩萨扬了扬下巴,小声道:“试试看,能不能解开?”   这是个机关?   师淮蹲下来,盯着那香炉仔细看了一会儿,很快便了然于心。   “这个简单。”   他将香条按照东南西北的顺序,依次插在香炉上,果然听到咯地一声轻响,随着一阵沉闷的轰鸣,地藏菩萨后方露出一个幽深的洞口。   “子洛,你……”比起机关本身,此时此刻师淮心里却多了另一个疑问。   可是商子洛却不等他发话,拉着他的手纵身一跃,与师淮一起双双跳入洞中。   “墙上好多密密麻麻的文字。这是什么?”   商子洛与师淮并肩行走在幽暗的密道中,他注意到密道的墙上凹凸不平,凑近了仔细一看才知道,上面竟刻满了各种上古的图案与文字。   “你听说过墨家机关城吗?”师淮问。   “听说过。”商子洛微微皱眉,“不就是那个数百年前的神秘遗迹么?你的意思是,这儿就是机关城?”   “很有可能。从这地道的形制来看,与传说中的描述极为相似,但这也只是机关城最外围的一部分,真正的主城恐怕还在别的地方。”   “我还以为机关城只是一个传说呢。看来我们还挺幸运的。”   商子洛迈着轻快的步子,边走便道,一旁的师淮却沉默不语。   “怎么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不说话。”商子洛侧过头,眯着眼睛盯着他道,“你该不会是怕黑吧?”   “你既然早知道这儿有个出口,为什么不自己逃跑?”   从刚才开始,师淮心里就一直被这个疑问所困惑。从商子洛拉着他直奔竹林,迅速找到地藏菩萨的行为举止来看,他显然是事先知道这个机关的。   “我有说过我想离开这儿吗?”商子洛耸了耸肩,“如何?现在明白你有多自以为是了吗?说什么了解我,根本就是一厢情愿。”   “我不信。”师淮言辞笃定,“你不愿离开这儿,一定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   “什么理由?你倒是说来听听?”商子洛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这儿有吃有喝有人伺候,又不需要操心生计,每天喝喝小酒弹弹琴,日子过得多滋润啊。”   师淮略一沉吟:“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握在拓跋曦手上?”   “笑话。就凭他?”商子洛不屑一顾地冷笑。   师淮低头沉思良久,最终认输一样地开口道:“我承认,现在我对你实在知之甚少,确实还不明白,不过我相信我的直觉。”   商子洛见他一副认真烦恼的模样,不由得忍俊不禁:“我就这么随口一说,你这么认真干嘛?话说回来,虽然我知道这是个机关,可我从来没下来过,前面的路到底走不走得出去,我可不敢保证。”   师淮正色道:“我既然把你带了出来,便对你负责到底。不管前面有什么,哪怕豁出性命不要,我也会护你周全。”   扑通一声,商子洛的心漏跳了一拍,他略微局促地撇过头去,小声道:“到时候你最好别后悔。”   师淮边走边说,阿落也听得入神,莫名地有种时空错位之感,仿佛自己真的回到了那一天一样,尽管是一条相当漫长的道路,但是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来到了尽头。   密道尽头处是一个巨大的岩洞,岩洞中央矗立着几根石柱,从石柱的形状上来看,这儿很有可能是一个空中楼阁遗址,只是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坍塌得只剩下几根孤零零的石柱。   两人所处的位置正好处于岩洞的中部,可以说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而他们的脚下是陡峭的悬崖,悬崖底部有一条浅浅的溪流。   “师淮,下面有条溪流,该不会就是地下河吧?”   师淮点头道:“正是如此。当初我和子洛来到这里之后,就是从这里下去,沿着溪流找到了出口。”   阿落望着那幽深陡峭的悬崖,皱眉道:“可是这光秃秃的悬崖少说也有千丈,就算是我,要想从这儿下去也得小心翼翼,步步谨慎。你眼睛看不见,如何能下得去?要是一个踩空,岂不是要摔个粉身碎骨??”   “所以,我们就在此处分道扬镳吧。”师淮平静地道。   阿落一怔:“分道扬镳?什么意思?”   “我们俩若一同行动,一场恶斗在所难免,而你也会有被戾气反噬的风险。若你独自一人顺着河流逃出去,而我原路返回逃出北辰宫,之后在宫外碰头,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阿落愣了半晌,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师淮在说什么。   “你带我来这儿,莫非是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让我一个人逃走?”   “对不起,阿落。”师淮沉声道,“只有这样,你我才有活命的机会。”   阿落一听这话,立马急了:“北辰宫的禁军成千上万,你再怎么武功盖世,如何能以寡敌众?若是原路返回,岂不是等于送死??”   “我自有分寸,你无需担心。”说着,师淮便转过身去。   望着师淮的背影,阿落心头忽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仿佛他这一走,两人今后便再也无法相见。   想到这里,他不管不顾地一把从背后抱住师淮,大声道:“不!你不走,我也不走,我们不是说好了,从此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一起面对的吗!?”   师淮无奈地道:“此一时彼一时……”   “有什么不一样!?除非你把我从这里推下去!”阿落索性破罐子破摔地道,“否则你休想把我赶走!”   面对阿落的执拗,师淮一时语塞。   出口就在眼前,然而此刻两人正面临最艰难的抉择,分道扬镳,看似保险,可以得一时之安,但永远无法安宁。共同进退,看似能一了百了,却风险极大,很可能玉石俱焚。   纠结了良久,师淮长叹一声道:“难道……这就是我们的劫数吗?”   “说什么丧气话呢。这机关城道路四通八达,咱们再原路返回,仔细找找,说不定能找到其他出路呢?”   正说话间,远处传来了一串急促杂乱的脚步声。   “追兵发现密道了!?”阿落脸色一变。   师淮沉声道:“我们耽误得太久了,被发现是迟早的事。”   阿落咬了咬牙,锃地拔出惊鸿:“阴魂不散的家伙!跟他们拼了!”   “等等!”师淮按住他的手,欲言又止。   “师淮,我们已经无路可退。”阿落目光坚定地看着他,“哪怕真是劫数,难道我们就不能逆天改命吗!?”   “逆天……改命……”师淮若有所思地咀嚼着这四个字。   “他们在这儿!!”   转眼间,追兵已经蜂拥而至,将阿落与师淮包围在悬崖边上,阿落丝毫不在意旁人,只是定定地注视着师淮。   “我明白了。”话音未落,剑已出鞘,师淮一手握着裂渊,一手轻轻揽住阿落的腰,“是福是祸,我们一起面对。”   “上!”   寒光如流星般划过黑暗,拉开了这场悬崖边上的恶战的序幕。刹那间,金戈铿锵之声大作,师淮与阿落一左一右,疾风一般冲进包围圈中,裂渊与惊鸿的锋芒交相辉映,在前仆后继地涌上来的追兵中横冲竖劈,杀出一条血路。在师淮的掩护下,阿落不再压抑自己,索性大开杀戒,来回几招便已取了数人性命。混战中,有的人被一刀割断了喉咙,有的人身首分离,有的人被一脚踹下了悬崖。   然而好景不长,很快,悬崖边上便尸首遍地,浓烈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一股前所未有的凶煞之气正在蠢蠢欲动。   “阿落!”师淮砍翻面前的一名士兵,听到身旁传来阿落痛苦的呻吟声。他刚要冲上去,便被一股强大的戾气弹开。   轰的一声巨响,人就像弹丸似的接二连三地撞在巨石上,一个侍卫被阿落掐住脖子高高举起,痛苦地挣扎,只听咯地一声,那是颈脖折断的声响。阿落如同缠绕着黑雾的箭矢一般,在敌人之间飞速来回穿插,最后抓住一个侍卫的面门,重重地扣在岩壁上,巨大的冲力不但瞬间让那人脑浆迸裂,更将岩石震出了条条龟裂,只听轰隆一声,化作了零落的碎石。   师淮虽然目不能视,但也完全能够想象得出那是怎样一副地狱般的景象。   这不禁让他回想起了当年,那一日他与商子洛逃出北辰宫,直奔郢夏城门,却被起了疑心的守卫拦下,师淮本不想闹出太大动静,可是眼看着身后追兵即将赶到,情况十分危急。就在这时,商子洛猝不及防地出了手,夺下守卫腰间的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把守城门的四五个守卫统统斩于剑下,方才还在气势汹汹地盘问两人的守卫,转眼间就人头落地,鲜血飞溅如注。   “你以为你救的是一个柔弱无辜之人吗?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商子洛满身血红,他转过身来,月光落在他微弯的嘴角上,勾起一个诡魅而凉薄的笑意,“你放走的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当时商子洛的表情,至今仍深深地刻在师淮的脑海之中。   就在这时,师淮忽然感觉整个岩洞开始摇晃起来,不断有碎石从头顶掉落。   师淮暗叫不妙,这机关城原本就已经坍塌过一次,早已脆弱得不堪一击,如今阿落在这样封闭的狭窄空间里爆发了煞气,很有可能引发了二次坍塌,而一旦坍塌,只会比原来的那一次规模更大,更严重。   想到这儿,他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抓住阿落的手。   “阿落!快走!这里快要塌了!”   师淮拽了一拽,阿落却无动于衷,仿佛意识放空了一样,阿落双眼浑浊无神,对师淮的呼唤没有任何反应。   情况紧急,师淮来不及多想,抓起阿落的手便往来处跑。可是他本就双目失明,此时耳边坍塌声如同地震一般,震耳欲聋,严重干扰了他的判断方向。   “阿落,你醒醒!我们一定要出去!”   师淮一边努力地试图唤回阿落的意志,一边躲避着接二连三从头顶掉落的碎石,艰难地向前方蹒跚前行。在他的脚下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在他的耳边,除了坍塌的轰鸣声就是人们仓皇逃窜的呼号,而在他身后,是被夺走了神魂,仿佛行尸走肉的阿落。   就在这时,一块巨石的轰然倒塌,引发了前方一连串的毁灭性坍塌。师淮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转过身去,伸臂抱住阿落,将他紧紧护在怀里。   紧接着,一阵突如其来的强烈冲击贯穿了他的天灵,瞬间切断了师淮的意识。 第三十五章 去与留   身子仿佛不受控制一般,在意识的深海之中不停地下坠……   前所未有的疲惫感支配了全身,明知必须醒来,可是眼皮却无比沉重,睁也睁不开。   隐约之中,师淮似乎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那个声音是如此的执着,始终在他的耳边萦绕不去。   终于,他还是睁开了眼睛,依稀看到的是一个熟悉的人影,那人从眼前探出一个脑袋,正好奇地盯着自己。   “发什么呆呢?”那人伸出手来,在师淮面前晃了晃。   当瞳孔渐渐地恢复了焦距,视野里出现了商子洛的脸。   “子洛……”师淮扶着晕乎乎的脑袋,环顾四周,“这里是……”   这时他才察觉到自己正身处闹市大街之上,周围的地面上横七竖八地倒了一群人。   商子洛一脚踩在其中一人身上,微微一笑:“找死,居然敢抢到我头上来。”   是了,师淮想起来了,昨天他与商子洛刚刚从北辰宫中逃出来。   师淮伸手去探其中一人鼻息,果然没了出来的气。再看周围一圈,一个个七窍流血,死相凄惨。   见师淮默默不语,商子洛也拉下了脸:“怎么?我打死几个抢劫的,你也有意见?”   师淮叹了一口气,道:“这些人罪不至死。”   “明明是这群人太不经打。三拳两脚下去就嗝屁了,怪谁?再说,这些平日里便烧杀抢掠鱼肉百姓的人渣,根本就不配活在世上!”   “子洛。”师淮打断了他,“你这种动不动就杀人的习惯不好,得改。”   “呸!好心不识驴肝肺!”商子洛丢下这一句话,转身拂袖而去。   “子洛!”师淮快步追了上去,跟在商子洛身边,“你听我说,我不是不让你杀人,我只是觉得解决事情的方法可以有很多种。”   “这种假仁假义的借口我听多了,少在我面前来这一套。”商子洛一转身,抬手止住师淮,“不管怎样,还是多谢你救了我。不过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是就此别过,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说罢,商子洛转身便要离开。   “子洛,我无意改变你的想法。若是言语中冒犯了你,请你原谅。”师淮上前一步,注视着商子洛,语气诚恳地道,“若你执意要走,我也不会阻拦。不过在你走之前,至少让我请你喝一杯。”   听到喝一杯这几个字,商子洛停下了脚步。   在短暂的心理斗争之后,他转过头来。   “看在美酒的份上。一杯就一杯。”   说是一杯,但是来到酒馆后,师淮大方地表示让商子洛随意点,商子洛也不客气,狮子大开口地叫了好几坛西域葡萄酒,与师淮坐在窗边,相对而饮。   酒过三巡,气氛正好。   “还是喝酒痛快!”商子洛仰头就着酒碗一饮而尽,方才的那一点点不愉快也瞬间抛诸脑后。   “你还真好打发。”师淮不由得苦笑。   “不是我说,你这人虽然又迂腐又啰嗦,但请客出钱倒是很爽快。”商子洛抹了一把嘴角,盯着师淮笑道,“你长得又这般好看,想必一定有很多女子心仪于你吧?”   说到这儿,商子洛八卦之心顿起,好奇地凑过来道:“你今年多大了?可有家室?”   师淮正襟危坐:“师某年二十五,天涯独身,至今未娶。”   商子洛摇摇头:“啧啧,可惜了。”   可惜什么?师淮正待细问,忽然一个刺耳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什么!?宛陵王跑了!?”   师淮循声望去,只见隔壁一桌坐着两个平民打扮的男子。   “小点声!你不要命了啊?宛陵王是谁?那可是号称万人斩的大魔头啊。溧川之战你知道吧?单单那一场战斗,他就斩下了十万颗人头啊。”   “我当然知道!听说先帝就是死在他手中,据说他关押先帝的地方,每天晚上都听得到孤魂野鬼的哀嚎。”   “唉,当初王上怎么就不直接杀了这魔头呢,留着不是祸害人间吗?结果现在倒好,居然给他跑了出来。这下闹得人心惶惶的,大家还要不要过日子了?”   “可笑,宛陵王是死是活,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商子洛此话一出,隔壁桌立马安静了,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这边。   手里漫不经心地摇晃着酒杯,商子洛继续自言自语道:“宛陵王可不是见谁都杀。区区一群蝼蚁,还入不了他的眼呢。”   “你说谁是蝼蚁!?”其中一名高高瘦瘦的男子终于按捺不住,冲他吼道。   商子洛斜了一眼:“谁搭腔我就说谁。”   “这家伙……!”高瘦男子恼羞成怒,正要起身,就被同桌之人一把拉住。   “我们在说宛陵王,跟你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你认识宛陵王?”这一次开口的是另一个圆脸男子。   “真不凑巧。我的确认识宛陵王,而且跟他关系特别好。”商子洛转过头来,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要不要我把你们方才所说的话,一五一十地转告给他?”   一听这话,两人顿时都慌了。   “别别别,咱们什么都没说!您也什么都没听见!!”   “是啊是啊!我们喝多了,说胡话来着,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掌柜的!银子在这儿,我们先走了!”   话音未落,两人便脚底抹油,一溜烟地落荒而逃。   “切!真没劲。”商子洛悻悻地仰头将酒坛中的酒一饮而尽。   师淮默默地坐在一旁,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里很不是滋味。   商子洛表面上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但实际上那两人走了之后,他的话就一下子变少了,沉郁的眼底里透出了一丝落寞。   “你别往心里去。”师淮想了半天,斟字酌句地道,“旁人的话无须在意。”   “谁说我在意了?”商子洛百无聊赖地晃动着酒杯,“我本就是这种人,别人说的也没什么不对。”   “他们并不了解真正的你。”   “真正的我?”商子洛嗤笑一声,“你又懂了?”   师淮轻轻地抿了一口酒,一本正经地道:“你的琴声有温度。能弹出那样的琴声的人,内心一定会有不为人知的柔软。就好像光与影总是形影不离。子洛,你也一样。”   商子洛安静了,他抬起头来,盯着师淮看了良久,眼波暗流涌动。   “你这人说话总是这样?”   “总是哪样?”   “恶心,幼稚。”   师淮有些受伤:“对不起,可这是我的心里话。”   “谁要听你的心里话!你认识我多久!?你懂我什么!?”商子洛声音骤然提高了一个八度,恶狠狠地盯着师淮,“我警告你不要再在我面前说这些肉麻兮兮的话,我不吃这套!”   “肉麻?”师淮有些迷茫,“何为肉麻?”   “你……!”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样,商子洛面对着师淮那张无辜而迷茫的脸,半天蹦不出下一个字来,最后他以手扶额,低下头去。   “子洛?”师淮担心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最开始是压抑的低笑,随后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商子洛终于控制不住,抖着肩膀放声大笑起来。   “你说我跟你这榆木脑袋较什么劲,简直是愚蠢透顶。”   商子洛笑得眼角蹦出了泪花。   师淮见他笑得开心,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我不会说话,惹你生了气,你不放在心上就好。”   说罢,师淮掏出银子放在桌上,表情认真地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救了你,我不后悔。”   商子洛渐渐收起了笑容,微红的眼眸泛起了光。   留下这句话,师淮便起身悄然离去,只剩商子洛独自一人坐在酒馆里,默然注视着酒杯中荡漾的琼浆。   与商子洛分开之后,师淮便独自一人上了路。岷国是不能继续待了,或许可以去魏国看看,他在市集上买了一匹马,出城以后,一路往东,天黑后在附近驿馆住了一夜。翌日,当他打点好一切,走出驿馆的时候,一个熟悉的人影忽然闯入他的视野。   商子洛靠在他的马身上,抱臂在胸,看着从驿馆中走出来的师淮。   “你昨日不是走了吗?”师淮有些惊讶。   “我改变主意了。”商子洛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我觉得跟着你,应该挺有趣的。”   师淮一愣:“有趣?”   商子洛点点头:“虽然你这人的确不会说话,与我的性格也是南辕北辙,但不知道为什么,跟你在一起,我没什么压力,还觉得挺好玩的。”   “好玩?”师淮有些困惑,“我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   商子洛忍俊不禁地道:“这么说我夺走了你的第一次?那我岂不是很荣幸?”   “咳咳!”师淮脸一红,“这种引人误会的话,以后还是少说为妙。”   商子洛一挑眉:“怎么?那你是不欢迎我咯?”   “当然欢迎。”师淮浅浅一笑,“早知你会跟我一起走,我昨日就该索性换一辆马车。”   商子洛耸了耸肩,双手一摊:“不是我想偷偷跟着你啊,谁知道你是不是欲擒故纵呢?”   “欲擒……故纵?”师淮一脸茫然。   “总之,我如今已经是孑然一身,既没有什么目标,也毫无牵挂。”商子洛迈着轻快的步子,抢在师淮面前走出几步,回眸一笑,“所以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跟班儿,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就这样,尽管过程中状况百出,但师淮与商子洛依然选择了结伴同行,开始了他们的逃亡之旅。当然,盛怒之下的拓跋曦自然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们,他不但斥重金悬赏师淮与商子洛,还在岷国全境布下天罗地网与重重关卡,对两人围追堵截。   师淮不必说,自然是豁出了性命地保护商子洛,可商子洛也不是吃素的,不论对方是谁,他来一个杀一个,因此两人的悬赏金额也从最开始的五百两白银一路飙升至五千两。   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随着悬赏金额的飙升,来找两人麻烦的人也越来越多,其中也不乏一些武功高强的江湖人士。可是对商子洛来说,能与高手过招,他反而求之不得。阻碍与挑战越多,他越是兴奋。他甚至会堂而皇之地招摇过市,恨不得把商子洛这三个字写在脑门上,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身份。   商子洛这是在用行动狠狠打拓跋曦的脸:你的悬赏令,我压根就没放在心上。   这一日两人行至洛水,正好遇上连日风雪,江面冰封,渡船停摆。两人不得不在渡口旁边的一处客栈落脚。   可是凳子还没坐热,就听得马蹄声急,二三十人蜂拥而至将客栈团团包围,看打扮均是官兵。原来客栈的掌柜发现了两人是通缉令上的通缉犯,偷偷地通报了官府。   师淮与商子洛这一路走来,没有一日不是过着刀尖舔血的生活,对于这种场面早已习以为常,自然不会把这样一群官兵放在眼里,三两下就把这一伙人打得满地找牙。   领兵的长官坐在马上,见到如此场面,吓得面如土色,打马掉头就要逃跑。   师淮与商子洛不同,他是能不杀人就尽量不杀。只要对方投降认输,他便不再赶尽杀绝,至于逃兵,他更不会理会。   可商子洛却不会心慈手软,他眼疾手快地抓起地上一柄长矛,一个飞掷过去,噗呲一声,那长官就被捅了个对穿,滚下马来。   一旁的掌柜见了这架势,早就吓得腿软,躲在柜台下方不敢出来。商子洛大步上前,拽住掌柜的衣领将他拖出。掌柜吓得连声求饶,商子洛哪里听得进去,正要给他点颜色瞧瞧,就被师淮出手制止。   “子洛住手!”师淮握住商子洛高举在头顶的手腕,平心静气地劝说道,“我们是通缉犯,普通百姓见了我们,都有义务向官府举报,他们没有错。”   “他们没错?那错的就是我们了?”商子洛反唇相讥。   “我们也没错。我们都只是做了我们认为对的事。”师淮暗暗施力,将商子洛的手按下,“何况百姓们手无寸铁,也不会武功,对我们并无威胁,通报官府其实也是为了保命,实属人之常情,不必赶尽杀绝。”   “什么保命,我看他就是为了要赏钱!”商子洛冷哼一声,慢条斯理地道,“要我不杀他,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但说无妨。”师淮镇定自若地回答。   商子洛眼珠子一转:“我要你对我说一声……子洛哥哥,我喜欢你。”   师淮呆滞了片刻,瞬间红透了耳根。   “胡闹!”师淮红着脸怒斥他道,“人命关天的事,怎可如此儿戏!”   “不说?行啊,那我就杀了他!”   说着,商子洛作势一掌便要朝着掌柜头顶拍落下去。   师淮急了,立刻大叫一声:“子洛哥哥,我喜欢你!”   商子洛一愣,随即放开掌柜,噗地一声,捧着肚子大笑起来。   “师淮啊师淮,你这人可真逗!”他一边笑一边拍着师淮的肩膀,“果然,跟你一起走是对的,实在太好玩了,哈哈哈哈。”   师淮知道自己被玩弄了羞得无地自容,怒道:“你简直不分轻重!欺人太甚!”   “怎么,让你叫我一声哥哥就算欺人太甚啦?”商子洛好整以暇地凑上去,“你成天在我耳边念紧箍咒似的念叨那些大道理,逼我接受你的那些假仁假义的君子约定,我什么时候跟你计较过了?”   师淮面对着商子洛那张凑得极近的脸,心跳骤然加速,连忙转过头去:“这跟那……是两码事。”   “怎么就是两码事了?要不我也叫你一声师淮哥哥?这样咱俩就扯平了,对不对?”   商子洛一边说,一边笑眯眯地往师淮身上靠,师淮万般无奈又不知所措,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   至于那个掌柜到底跑到了哪里去,自然已经不是他们关心的重点了。 第三十六章 赠琴   魏岷两国以洛水为界,一北一南隔川相望,原本师淮是打算渡过洛水,前往魏国,然而大雪下个不停,这样干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小憩几日后,师淮终于断了渡河的念头,决定绕道翻过东边延绵的山脉,迂回北上前往魏国。   时值腊月,正是寒林萧索,万物寂灭的时节,沿途行客踪迹渐少,茫茫雪原之上,只有师淮与商子洛两人各骑着一匹马,顶着风雪前行。   师淮是凉国人,对这样的气候早已习以为常,正策马走着,忽然听到身后冷不丁地一个喷嚏声。   师淮回头一看,见商子洛身上仍是从北辰宫中逃出来时的那件略显单薄的衣衫,他低下头去,伸手揉了揉红红的鼻尖。   “你没事吧?子洛?”师淮打马上前,伸出手去探了探他的额头。   感觉到师淮温暖的手心贴在自己额头上,商子洛抬起红扑扑的脸,带着鼻音地回道:“我有点畏寒。”   师淮二话不说地解下自己的外衣,商子洛连忙推拒:“不行!你会着凉的!”   师淮坚持把外衣披在商子洛身上:“我是北方人,耐得了寒,况且我体温也比你的高。”   商子洛眼睛一亮:“要不这样好了,咱们共乘一马,你从身后抱着我,这样就谁也不委屈了,不是吗?”   “这……”师淮犹豫了一下,随后点点头,“也对,这的确是最好的办法。”   于是师淮下马,来到商子洛身边,翻身上马后坐在商子洛身后。   商子洛微微后仰,靠在师淮结实的胸膛上,师淮一手握着自己那匹马的缰绳,一只手搂住商子洛的腰,不由自主地收紧了胳膊。   不知是不是错觉,师淮看到商子洛的耳朵正在微微发红。   “这样还冷吗?”师淮看着商子洛的侧脸,在他耳边道。   “不冷。”商子洛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小声道,“你的身体很热。”   师淮见他不看自己,以为两人共乘一马让他感到憋屈,于是道:“委屈你了。再忍耐一些,等翻过前面这座山,城镇就不远了。”   “我没觉得委屈,我倒愿意这样多走一会儿呢。”商子洛小声嘟哝道。   师淮不禁笑了:“你愿意,我胯下这匹马可顶不住。”   “你胯下的‘马’?”商子洛飞了一个白眼给他,“好个孟浪之徒,不要脸!”   师淮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告饶:“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商子洛低低地笑了出来:“我逗你来着,呆子!”   或许是因为前胸贴后背地靠在一起,让两人之间的话题也多了几分私密性,师淮近距离地注视着商子洛,发现他笑起来时,那张饱满的唇也跟着微微上翘,让人忍不住想要咬上一口。   这个想法冒出的那一瞬间,师淮不禁有些错愕,身体控制不住地发起热来。   听到背后呼吸声逐渐加重,商子洛以为师淮在生气,转头道:“喂,我开个玩笑而已,你不会真生气了吧?”   下一个瞬间,唇上一个柔软的触感轻轻掠了过去。   原来师淮正低着头,商子洛这一回头,两人的唇就这么不经意间地接触了。   一时间,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样,商子洛愣住了,师淮也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两人注视着彼此,相对无言。   商子洛的唇好软,而且好像……还有点甜。   然而很快,师淮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那一瞬间,他的脑中闪过了一万个关于如何解释自己亲商子洛的借口,不过最后他还是选择了最拙劣的一招——转移话题。   “咳咳,说起来,卫国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话刚出口,师淮自己也觉得生硬,不过他别无他法,只能硬着头皮把话题进行下去。   “卫国……”商子洛眼神一黯,低声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师淮一愣,“你不是卫国人吗?怎么会不知道呢?”   商子洛静默了片刻,缓缓开了口:“我虽是宗世子弟,但是庶出,四岁时就被送到虞国做人质,直到十六岁那年才返回卫国,彼时卫国的国君是我那位疑心极重的皇兄,为了避免皇兄的猜忌,我主动请缨戍边,领兵作战。所以卫国对我来说,其实是个很陌生的地方。”   “原来如此。”师淮简直想抽自己一嘴巴,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商子洛继续道:“卫国一向重文轻武,像我这样的武人,哪怕是皇室宗族,哪怕再怎么战功赫赫,回到朝中也一样要看人脸色,我在边关浴血奋战,保家卫国,可卫国上下却将我视为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   说到这里,商子洛挤出一抹自嘲的笑意:“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何而活,小时候被爹娘抛弃,长大了以后,我以为只要远离权术斗争,在只靠实力说话的战场上就能够自由地做我自己,可是当我九死一生地从战场上归来,迎接我的却只有鄙夷、畏惧和嘲弄的眼神,我就在想,我活在这世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师淮安静地听商子洛用淡淡的口吻说完这一席话,胸口仿佛被紧紧揪住一般。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商子洛明知道可以逃,却还是留在北辰宫。或许对那个时候的他来说,外面的世界早已没了他的容身之所,世界虽大,却连一个关心他,理解他的人都没有,离不离开北辰宫又有何异呢?   “对不起,子洛……”师淮低声道。   商子洛轻轻地呼出一口白气,回应了一个云淡风轻的笑:“有什么好过意不去的?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不,我以为我理解你。”师淮叹了口气,“可实际上,我对你一无所知。你说得对,我太自以为是了。”   “现在了解也不晚啊。”商子洛笑道,“对了,你也跟我说说你的事吧。”   “我的事?”师淮一怔,不由得苦笑,“我没有什么传奇的出身,也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经历,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铸剑师,我的故事无聊得很,你不会喜欢的。”   “那可不一定。你不说怎么知道我喜不喜欢?对了,你是哪里人?”   “凉国,阳原。”   “阳原?那是什么地方?……”   两人共乘一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虽然山路遥远崎岖,但天南地北的话题让他们逐渐忘记了寒冷。   翻过崇山峻岭,便依稀见到零零星星的村落。为了避免再次被人认出,经过村庄时,师淮与商子洛都小心翼翼地遮住了脸,一番打听之后才放下心来。原来此处穷乡僻壤,与世隔绝,村民们对于师淮与商子洛被悬赏通缉一事一无所知。   好不容易遇上了一个安身之所,师淮和商子洛决定暂且在此处落脚,等风雪过后再出发。   师淮惦记着商子洛无衣可穿,从一个猎户手中买下一张白狐皮,花了一个晚上做成了一件狐裘大氅,送给商子洛。   “真没想到,原来你还有这等手艺!?”商子洛将狐裘大氅披在身上,又惊又喜。   “独自一人闯荡江湖,什么都得会一点。”师淮谦虚地回道,“你喜欢吗?”   “喜欢!”商子洛欣喜地转了一圈,道,“说来也巧,我以前在军中,也有这么一件狐裘大氅,那时我十六岁,人生第一次打了胜仗,陈老将军为我记了头等功,还将他亲手打的一只白狐做成的大氅送给了我。”   “看来你和狐裘大氅挺有缘。”师淮意外地睁大眼睛。   “是啊!”商子洛抚摸着狐裘大氅,神色恍惚地道,“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到别人送的东西,一直被我珍藏着不舍得丢,可惜现在,我再也看不到那件狐裘大氅了。”   师淮注视着商子洛的侧脸,不知为何,竟有些嫉妒那个素未谋面的老将军。   “你就当这是陈老将军送的就好了。”仿佛掩饰心虚一样,师淮顺手替他理了理衣角,有些吃味地道,“反正都是狐裘大氅。”   “不行。你送的就是你送的。怎能算在别人头上?而且,无功不受禄,既然收了你的礼物,我也要有所回应才行。”   商子洛一边说着,一边环顾四周,这时,一株梧桐树不经意间闯入了他的视野,商子洛灵光一闪,拍手道:“有了!”   几日后,当商子洛再次出现在师淮面前时,怀里抱着一把崭新的七弦琴。   “这是……”   “除了斫琴以外,我也没有其他别的手艺了。”商子洛说着,将七弦琴递给师淮,“从今以后,这把琴就是你的了。”   “这……”师淮一时间竟有些难以置信,他郑重其事地从商子洛手中接过七弦琴,仔细端详起来。   “喜欢吗?”商子洛侧头看他。   “喜欢是喜欢,可是……”师淮有些难为情地道,“与我送你的狐裘袄子相比,这礼物真的太贵重了,实在是让我受之有愧。”   “这有什么受之有愧的?”商子洛摇头晃脑地道,“俗话说宝剑赠英雄,这好琴嘛,自然也只有你这样的男人才配得上。所以啊,你别觉得不好意思,放心地收下吧。对了,这琴既然是你的,合该由你来给它起个名字。”   “起名字吗……”师淮低下头去,伸手在琴弦上轻轻一拨,只听弦音叮咚,如山间清泉般从琴弦上淙淙流过。   “泉流漱石,声若击玉。”师淮若有所思地道,“就叫它漱玉吧。”   “漱玉……”商子洛喃喃地重复着,“果然是好名字!”   师淮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拂过,再次感叹:“真是好琴,只可惜我琴技不如你。”   “这还不简单?”商子洛悄无声息地凑到师淮身边,不经意地伸出手去,覆盖在师淮的手背,“我教你啊。”   师淮心跳如飞,转过头来,迎上商子洛的一双炽热的眼眸,一时间心潮汹涌,起伏不定。   他不是害怕孤独的人,这些年来他身如浮萍,在江湖飘零流浪,不曾有人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亲近,想要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如今,也不知是怎样一种奇妙的缘分,将他与眼前这个人绑在了一起。师淮忽然觉得,或许就这么与商子洛一起流浪下去也不错,虽然前途未卜,生死难料,但是若能有他陪在自己身边,就算一辈子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又何妨?   在村里落脚后的第七天,连日的大雪终于难得地停歇,暖阳高照,趁着天气好,师淮与商子洛离开村落,继续往东行。   出了村子没多久,便巧遇一个十来人的行商队。商队中人一个个塌鼻梁高颧骨,深褐色皮肤,看上去不像中原人,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南诏国的行商队。这商队与师淮他们方向一致,也是魏国。正巧前方几里地之外就是岷国东边的最后一道关隘武胜关,出了武胜关,便是魏国之地。   不用想也知道,这样一个重要的关隘一定有重兵把守,为了不打草惊蛇,师淮和商子洛决定混入商队,乔装打扮成商人的模样,蒙混过关。   一开始,计划进展得很顺利,商队经过关卡时,军官们并没有对藏匿于其中的师淮和商子洛起疑心,就在商子洛内心窃喜,以为可以顺利过关时,意外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首先是嗖地一声尖锐的响声,不知从哪儿飞出一只箭矢,直冲师淮而来,商子洛率先反应过来,大叫一声小心,挺身飞扑上去抱住师淮。   紧接着又是嗖嗖几声,师淮与商子洛周围一圈的几名商人纷纷中箭倒下。   商队瞬间陷入一片混乱,有人大叫杀人了,其他商人们不明就里,以为官兵突然对他们发难,于是惊恐的人们开始大声尖叫,慌不择路地向关口冲去。军官们只道这群商人是偷袭边境的叛军,纷纷拔出武器,将试图冲关的商人砍倒在地。   一场混战就这样突然爆发。混乱中师淮抱住商子洛,心急如焚地唤道:“子洛,你没事吧!?”   商子洛倒在师淮身上,面色潮红,双目紧闭,肩部直直地插着一根箭矢,那箭矢的伤口周围呈现出一圈暗紫色。   “糟了!这箭有毒!”师淮心一沉,他当机立断地拔出箭矢,将商子洛背在背上。   “子洛!你撑着点!”   师淮挥舞着裂渊,在混乱的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商子洛无力地靠在师淮背上,意识游走在断线的边缘。毒素飞快地向他全身蔓延,令他四肢酸软麻木,呼吸困难,他艰难地睁开眼皮,模糊的视野中,他看到的是凌f乱无序的刀光剑影,听到的是耳边阵阵沉闷的喊杀声。   当师淮背着商子洛冲出重重包围之时,浑身已是伤痕累累,他知道不能再继续恋战下去,于是眼疾手快地抓住一匹受惊的马儿,将子洛扶上马背,自己一跃而起翻身上马,拍马硬冲关口。   一番恶战之后,师淮总算是带着子洛成功逃离了武胜关。   一路飞奔出好几里路,直到确认摆脱了危险,师淮才将马儿勒停,抱着商子洛下了马。   此时商子洛面色潮红,额头、脖子以及身体与四肢都渗出了细密的冷汗,神志不清,呼吸极其微弱。   眼下情势危急,师淮顾不了许多,将商子洛的上衣褪去,露出血淋淋的肩头,血肉模糊的伤口竟是触目惊心的深黑色,显然已经坏死。这毒性太烈,这么短时间内,毒液竟已经渗透到如此地步。   “子洛!你忍着点!”   师淮摸出一柄匕首,小心翼翼地挖去商子洛那块已经被毒素浸透的肉。   “啊——!!”一阵钻心的剧痛让商子洛从昏迷中惊醒,他颤抖着身体,忍不住叫出声来。   师淮快速地将坏死的血肉切出来丢在一边,然后俯下身去,用嘴去将残留在伤口附近的毒素吸出来。   他吸一口,吐一口,如此循环往复,直到将毒素清除了大半,师淮才在那伤口处撒上一些金疮药粉,从自己衣物上撕下一块布,替商子洛包扎好。   过了一会儿,商子洛脸上的潮红稍稍褪去了一些,意识逐渐恢复清明。   “师淮……”商子洛终于睁开了眼睛。   “太好了,子洛,你没事太好了。”   师淮知道,商子洛终于度过了生死难关,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握住了商子洛的手,眼眶微微泛红。   商子洛望着师淮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轻声道:“你受伤了……流了好多……血……”   师淮没想到商子洛醒来之后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心中不由得隐隐作痛:“子洛,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商子洛虚弱一笑:“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反倒庆幸,中箭的人是我。”   师淮一怔:“此话怎讲?”   “这箭是冲你来的。他们想要你的命。”商子洛低低一笑,“不过,我绝不会让他们得逞。”   师淮看着商子洛那张虚弱的脸,忽然只觉得心疼得无以复加,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不!你不该替我承受这些,明明是我自作主张把你带出来,可是我却没有好好保护你。”   “师淮……”商子洛还要再说什么,可惜身子还很虚弱,话没出口就猛地一阵咳嗽,师淮连忙将他抱在怀里,道,“别急着说话,你现在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前面不远处就是城镇,我带你去找大夫!” 第三十七章 声东击西   师淮救人心切,路上不敢耽搁,不出半个时辰便到了前方一个名为双河的小镇,他先将商子洛安置在客栈里,然后来到街上向路人一番打听,得知镇上有一位姓宁的郎中,医术颇为精湛,家就住在双河镇西南的一家当铺对面。   师淮依路人所言寻至宁郎中家,请他前往客栈为商子洛诊治,宁郎中为人忠厚爽快,得知商子洛的病情后二话不说便跟师淮一起来到客栈。   此时商子洛躺在客房里,面色依然潮红,四肢麻木不听使唤。宁郎中为商子洛诊了诊脉,又仔细查看了他的伤势,确认他中的是附子毒,这毒虽然致命,不过好在此刻商子洛身上的毒素已经被清除了大半,宁郎中给商子洛开出一付药方,让师淮按照方子抓药,熬成药汤喂商子洛服下,调理几日便可无碍。   得知商子洛没有生命危险,师淮心中那颗悬在半空的大石才总算是落了地。   送走了宁郎中后,师淮拿着药方来到镇上的药铺,谁知掌柜一看药方,眉头却皱了起来,原来双河镇穷乡僻壤,药铺里的药材储备也并不充足,宁郎中所列出来的药材之中,其他的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却唯独缺了一味钩藤。   师淮怕耽误商子洛病情,于是让掌柜先把其他几味药材凑齐给他,其他的他再自行想办法。如此这般忙碌了一整天,回到客栈时天色已晚,师淮先用手头上的这些药材熬成汤药,喂商子洛服下。   商子洛服下汤药,脸上潮红开始渐渐消退,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他本身就比较畏寒,此刻更是怕冷,师淮便向掌柜多要了一床被褥,将他的身体裹得严严实实,隔一段时间便替他擦拭额头、脸上还有身上的汗水。   这一整晚,师淮寸步不离地守在商子洛床边,没有一刻合眼,直到天微微亮时,商子洛脸色已然如常,汗也不再出了,他才靠在床头,稍微眯了一会儿。   翌日,师淮在一阵敲门声中惊醒,起身开门一看,来者是宁郎中。   “宁郎中,您怎么来了?”   “老夫正巧路过此地,想起商公子,于是顺道过来看看。商公子昨日服过药了吗?现下身体如何?”   见宁郎中脸上流露出关切之色,师淮心中宽慰,将昨日之事一一道来。   正说话间,身后传来一阵呻吟,一回头,只见商子洛皱着眉头,在裹得严严实实的被褥中蠢蠢欲动,师淮连忙将被褥掀开,扶着他坐起身来。   “子洛,你感觉如何?”   师淮握住商子洛的手,感觉他的体温已经恢复了正常,也不再出虚汗,可是四肢依然酸软无力,刚要下床,便双膝一软,倒在师淮怀中。   “头……好晕……”商子洛扶着额头,“天旋地转似的。”   “商公子,你体内毒素还未彻底清除,先别急着起身。让老夫替你把一把脉。”   宁郎中在床边坐下,一边把脉,一边仔细端详商子洛的面容。   “商公子病情有所好转,若是能把最后一味药凑齐,商公子一定能好得更快些。”   师淮点头道:“我也正打算自己动身去找这最后一味药,只是不知道该上哪儿找,宁郎中可有头绪?”   “出了双河镇往北,几十里地外便是义阳城。那里药铺更多,货源更足,每隔一个月,我都会去义阳城采购一次药材,公子若不嫌麻烦,可去那边看看。”   师淮了然于心:“明白了,事不宜迟,我即刻出发。”   见师淮似乎有离开的意思,商子洛忽然赶到没来由地一阵心悸。   “别走!”   师淮一转身,见商子洛坐在床边,那双一向桀骜不驯的双眼之中,竟流露出一丝动摇与不安。与商子洛相识以来,师淮还是第一次看到商子洛露出这样的表情。   商子洛:“拓跋曦一心置你于死地,若你落单,岂不是正中他下怀?”   师淮:“我脚程快,不会耽误太多时间,况且我也有能力保护好自己。”   “可是……”   商子洛还要再说,宁郎中也接着师淮的话安慰他:“义阳距离双河镇不远,一天之内一来一回绰绰有余。眼下医好商公子的身体最为重要。况且,师公子不在的这段时间,老夫也会留在这儿照顾你,商公子尽管放心。”   宁郎中话都说到这份上,商子洛也不好再开口挽留师淮。   师淮轻拍他的背脊,柔声道:“你放心,天黑之前,我一定回来。”   商子洛咬着下唇,默然无言。      出了双河镇,沿着官道一路北上,师淮快马加鞭,到义阳城时只花了一个时辰多一些。义阳城比双河镇大,师淮跑遍了全城的药铺,终于找到了钩藤,顺便又多买了一些药材,以备不时之需。   抓好了药之后已是未时半,虽然已是饥肠辘辘,但师淮不敢耽搁,只在路边摊上随便买了几个饼,嘴里叼着一张饼便上了马,直奔城南门而去。   出城后没多久,就进入了一片树林,从这里开始,师淮便察觉到似乎有一股视线一直盯着他,起初他以为是错觉,可是跑出几里地外,那令人不适的视线始终如芒在背。   于是师淮勒马止步,环顾四周,屏息凝神地注意着林中的动静。   忽然间,萧索的寒林之中呼啦啦地惊起一群飞鸟,师淮猛地转身,只见空中闪过一道寒光,师淮一俯身,一支利箭便擦着他的头顶飞过。   紧接着又是几道寒光,嗖嗖几声,迎面疾驰而来,师淮从马上一跃而起,同时裂渊出鞘,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利箭如漫天花雨般被尽数弹开。其中一支箭矢正中马儿腿骨,马儿受到了惊吓,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轰然摔倒在地。   师淮定睛一看,只见马儿伏在地上,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虚弱地挣扎着,怎么也站不起来,而它的腿骨伤口处正溢出紫黑色的血。   又是毒箭!?   师淮背后一寒,忽听得身后沙沙脚步声响,他一转身,见不远处的树荫后,不紧不慢地走出一个人影,那人一袭乌鹰服,腰佩狼牙刀,一对鹰扬冷峻的眸子冷冷地打量着师淮。   “在武胜关用毒箭射伤商子洛之人,就是你?”师淮沉声道。   “没错。”那人承认得很爽快,“可惜了,那天我要杀的人,本来是你。”   “你到底是谁!?”师淮拔剑出鞘,并厉声道。   “无欢阁,邱泽。”   “无欢阁……?”师淮心中一沉,“拓跋曦为了杀我们,竟与江湖势力勾结?”   “你们?呵,我想你是误会了。”邱泽咧着嘴,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岷王要杀的人当中,没有商子洛,只有你。”   话音刚落,邱泽便飞身而上,狼牙刀掀起的烈风中,令人目不暇接的狠戾招式尽数往师淮身上招呼而来。   师淮将裂渊横在胸前,虎口震得生痛,心想无欢阁不愧为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刺客组织,与之前他们所遇到的那些江湖客相比,邱泽的身手更加杀伐果决,功力更加深厚。交手数十回合下来,两人竟难分胜负。   不过,邱泽的攻势虽然凶狠,但并非招招致命,有时候甚至会故意留一手。他似乎并不急于置师淮于死地,而是要控制师淮,不让师淮有抽身而退的机会。   日光渐暗,眼看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师淮心中也越发着急起来,他不想继续耗在这里浪费时间,因为他答应过商子洛,要在天黑之前赶回去。   就在对峙陷入胶着之时,林中忽然响起一阵尖锐的哨鸣。   听到哨鸣的瞬间,邱泽立刻收手,往后跳开几步,盯着师淮。   “可惜了。好久没遇上你这样的好对手,真想再和你多玩一会儿呢。”   留下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邱泽一跃而起,跳上高高的枝头。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师淮一头雾水,但邱泽不给他追问的机会,便飞身离去,转眼间背影隐没在幽暗的密林之中。   师淮倒是松了口气,心想终于可以摆脱这个缠人的家伙了,只可惜眼下马儿也废了,他只能施展轻功,赶回双河镇。   回到双河镇时已是落霞漫天。师淮拎着药包直奔客栈,可就在他急匆匆地推门而入时,却愕然发现客房内竟空无一人。师淮把药包一扔,冲到床边把被褥一掀,里面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商子洛的影子?   “子洛去哪儿了!?子洛!!”   师淮仓促环顾四周,忽然见一个人倒在角落一动不动,上前一看,竟是宁郎中。   “宁郎中!快醒醒!!”师淮猛掐宁郎中人中,又拍了拍他的脸颊,宁郎中才幽幽转醒。   “商公子……”宁郎中迷迷糊糊地呻吟起来,“商公子他……”   “子洛他怎么了??”师淮心急如焚。   “有人敲门,说是来找商公子的……老夫去开门,然后就……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师淮脑中嗡地一声巨响,很显然,来者是打晕了宁郎中之后,把商子洛带走了。   “宁郎中,你可看清了那人长相!?”   宁郎中摇摇头:“老夫还没来得及看清,就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是拓跋曦,一定是他没错!”   师淮气得一拳砸向墙壁。   直到这时他才明白过来,邱泽会在半路拦截自己,根本就不是为了取他性命,而是为了拖延时间。   想到此处,他实在坐立难安,转身飞奔出了客栈,可是他左顾右盼,却不知拓跋曦带着商子洛往哪个方向去了,恰好此时路边一个书画摊正在打烊,于是他决定上去打听一二。   “请教这位兄弟,方才是否见到一个高个子男人带着一个病殃殃的年轻人,从这客栈里出来?”   那摊贩一愣,随后连连点头道:“对对对,是有这么两个人,我记得特别清楚,其中一个年轻人好像喝醉了酒似的,刚出客栈就摔了一跤,结果是被高个子男人一把抱起来,抬进马车里带走的。”   “这是多久之前的事?还有,他们是往哪个方向去的?”   “应是往南边去了,走了还不到半个时辰。”   师淮大喜,谢过摊贩之后立刻动身直追,一路上逮着行人打听,一直追出双河镇外。   出了双河镇,便看到雪地上有一行清晰的马蹄印和车轱辘印,朝着山上蜿蜒而去,师淮循着行迹奋起直追,不出片刻,就见前方不远处有一队人马,行走在白雪皑皑的崇山峻岭之间,看队伍中人的打扮,依稀便是岷国的禁卫。   师淮施展轻功一个飞身而上,挡在那队人马面前。   “站住!!”   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人立刻勒住了马,只见他一袭玄青色锦衣长袍,腰悬月落剑,一派不怒自威的姿态,不是别人,正是拓跋曦。   “你总算来了,师淮。”   拓跋曦似乎早有预感师淮会追上自己,但他并不着急,反而一副游刃有余的表情,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把商子洛交出来!”师淮也不跟他废话,锃地拔剑出鞘,指着拓跋曦道,“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大胆!”拓跋曦身旁的侍卫大喝一声,刚要上前护驾。   “退下。”拓跋曦一声令下,众侍卫纷纷收回武器,退回拓跋曦身后。   拓跋曦拍马缓步走到师淮面前来,好整以暇地看着师淮:“把他交出来?凭什么?”   “你为了追杀我们,不惜派出无欢阁的杀手,但你知不知道邱泽那一箭差点要了子洛的命!?如今他伤势未愈,你就趁虚而入,强行把他带走,万一子洛路上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会为他负责吗!?”   拓跋曦也不发怒,只是慢条斯理地道:“无欢阁这件事本来孤不想提,既然你非要提起,那孤倒要问问,那一箭,子洛是为谁挡的?”   师淮:“……”   拓跋曦冷笑:“怎么不说话了?哦对了,说起来,你还不知道当初子洛在北辰宫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吧?如果不是因为你,估计他这会儿还在幽庭里弹琴喝酒,醉生梦死呢。”   师淮没有发话,而是愤怒地颤抖着身体,握紧了拳头。   而拓跋曦,则是满意地欣赏着师淮的反应。   “当初孤念你重铸月落有功,为了满足你的心愿,才带你去见子洛。”说到此处,拓跋曦话锋一转,“可孤万万没想到,孤的一番好意换来的却是忘恩负义的背后一刀,你不但偷走孤的子洛,还害他沦落到这般要死不活的境地,你有何颜面在这儿质问孤,又有什么资格叫嚣把子洛交给你!?”   “子洛的确是为救我而受伤。”师淮按捺着沸腾的怒火道,“但子洛不是你的玩物,他有他自己的人格和意志,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强迫他去做任何事,包括我和你!”   “强迫?”拓跋曦眯起眼睛,“你怎么知道子洛跟孤回北辰宫并非他自愿?”   “因为我知道他想要什么!”   “是么?”拓跋曦抖着肩膀,低声笑了出来,“你当真这么确定?”   “够了。”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打断了两人的争执。接着,马车里伸出一只手,轻轻掀开了轿帘。   商子洛端坐在马车中,倦容苍白。   “你们方才的话,我都一字不落地听到了。”商子洛缓缓开口,或许是因为中毒未愈,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轻飘飘的,有气无力。   看到他这副模样,师淮不禁一阵心疼,低声道:“子洛,对不起,我来晚了,不过你放心,我这就带你回去。”   “我不会跟你走的。”商子洛低下头去,长长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   师淮一愣:“什么?”   “拓跋曦来与不来都一样,我都会离开……”商子洛捂着胸口,那双若隐若现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痛意,“与他无关,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第三十八章 对不起,我好像爱上你了   师淮呆立在原地,仿佛无法理解商子洛所说的话一样,一时间陷入了混乱。他万万没想到,就在不久之前还笑着对他说,跟你在一起很开心的那个人,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师淮努力试图让自己保持冷静,可是颤抖的声音依然暴露了他内心的动摇,“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一开始我就说过,我从未想过离开北辰宫。”商子洛抬起头来,眸中闪烁着冰冷的光,“之所以答应和你走,只是因为一时心血来潮。可如今,这种东躲西藏的日子,我也觉得差不多够了,厌烦了。”   师淮抿着唇,面色逐渐铁青。   “但我不后悔……”商子洛注视着师淮的眼睛,轻声道,“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时光,我会一辈子铭记于心。”   师淮说不出话来,此时他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他不敢相信,也无法接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商子洛缓缓地将帘子放下。   原来到头来这一切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吗?当初两人琴箫和鸣时他所感受到的默契又是什么?难道那只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觉吗?   在轿帘垂下的那一瞬间,师淮很想冲上去抓住那只手。   可是他迟疑了。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继续相信自己的直觉。如果这一切真的只是他在自作多情,那他与拓跋曦又有何分别?   “现在,你还要挡我们的路么?”   此刻的拓跋曦就像一个胜利者,面对恍然失神的师淮,他难以抑制内心的得意,嘴角疯狂地上扬起来。   师淮伫立在原地,没有回答。在经历了这样一场意想不到的打击之后,他已经彻底失去了方才与拓跋曦对峙时的那种底气和自信。他开始对自己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产生怀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努力,就像失去了方向的孤舟,只能木然地随波逐流。   拓跋曦见他久久不发一语,便一挥手,下令队伍继续前进。排列整齐的官兵们从杵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师淮身旁走过,就连马车经过他的身边时,师淮也没有勇气回头。他的双脚像是被冻结了一样,根本动弹不得,更遑论阻拦。   直到队伍走远了,师淮依然独自一人伫立在雪中,任由风雪如刀一般将他的脸颊刮得生痛,就连四肢被冻僵也没有任何知觉,脑子里反反复复地重复着商子洛离开前留给他的那几句话。   相比之下,拓跋曦显然要意气风发许多。自从商子洛逃离北辰宫之后,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畅快淋漓的快意。只可惜这样的快意并没有持续多久,队伍刚走出几里地,到了半山腰,商子洛忽然叫了停,说有重要的话要与拓跋曦说。   拓跋曦起初并不在意。但是商子洛坚持说这是很重要的话,一定要现在说,而且是私下。拓跋曦无奈,只好下令队伍原地休整。   “有什么话不能等到回去再说?非要现在说?”拓跋曦看起来心情特别好,就连说话语气中也带了一丝游刃有余的意味。   “回去?”商子洛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你觉得我会跟你回去?”   拓跋曦的笑容一僵:“什么意思?”   商子洛笑而不答。   拓跋曦追问道:“如果你不肯跟孤回去,何必在师淮面前说那样的话。”   “我想你是误会了,拓跋曦。”商子洛淡淡地道,“我只是答应离开师淮,并没有说过要跟你回去。”   “你不跟孤回去你还能去哪儿?”拓跋曦一听这话,顿时上火了,“你若不喜欢北辰宫或者幽庭,孤可以带你去别苑,或者专门为你另外建一座行宫!”   商子洛:“……”   “孤还可以让你享尽荣华富贵,帮你铲除异己,平步青云,或者成为孤的心腹,与孤一同并肩征战天下,扬名立万。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商子洛漠然地摇头:“我想要的东西,你给不了。”   拓跋曦怒道:“孤给不了,他师淮就给得了吗!?你跟他一个落魄潦倒的铸剑师混在一起,成日里颠沛流离,能落得到什么好下场!?”   “这就是你永远比不过他的地方。”商子洛注视着拓跋曦的眼睛,冷冷地道,“你的心里想着的永远是你自己,你执着于我,也并非真的在乎我的感受,你只是难以忍受这世上有人竟敢不在乎你,不把你当回事。”   这几句掷地有声的回答仿佛一击重锤,毫不留情地击破了拓跋曦坚硬的外壳,令他恼羞成怒,却又一时语塞,无可反驳。   可是商子洛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   “你本可以带着我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却故意放慢脚步等他追来,就是为了当面羞辱他,因为心高气傲的你不允许师淮在任何方面赢过你,你只在乎自己的面子和输赢,你从来不问我想要什么,因为你知道就算问了你也给不了!”   “商子洛!”拓跋曦终于忍无可忍地大吼出声,锃地一声拔剑出鞘,“你是不是以为孤不敢杀你!?”   商子洛却凛然无畏,即使拓跋曦将月落剑的剑尖抵在他的胸口,他依然横眉冷对,一言不发。   “是不是孤太惯着你,让你产生了可以为所欲为的错觉?不要忘了你现在整个人都是孤的,你的命也捏在孤的手上,顶撞孤是什么后果你想过吗!?只要孤一声令下,孤会让你立刻回到那个暗不见天日的大牢里!让你下半辈子再也看不见阳光,这样你也无所谓吗!?”   “不必这么麻烦。”商子洛嘴角微微一扬,一把抓住月落剑的剑身。   寒光一闪,拓跋曦还未反应过来,下一个瞬间,那道锋利的剑刃已经穿透了商子洛的胸口,鲜血如同喷泉一样溅了拓跋曦一身,拓跋曦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听哐当一声,月落剑落在地上。   商子洛嘴角微微扬起弧度,身子一晃,如同落叶一样轻飘飘地倒在了雪地里。   “子洛——!!”   商子洛倒下的瞬间,伴随着一声嘶吼,一个人影从远处飞奔而来。   那人飞快冲到商子洛身边,将他抱在怀中。   “师淮……?”   拓跋曦呆呆地看着两人,他显然没想到师淮居然会重新追上来。原来队伍离开之后,师淮独自一人站在原地愣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出了危险。   商子洛之所以态度突变,将自己赶走,莫非是已经做出了必死的觉悟?   想到这里,师淮已经意识到了大事不妙,连忙奋起直追。可是结局,他终究是迟了一步,当他追上队伍的时候,看到的已经是倒在血泊之中的商子洛。   “子洛!!”   师淮颤抖着呼唤着商子洛的名字,商子洛似乎有些意外师淮的闯入,苍白的脸上一瞬间泛起了潮红。   “子洛,你等着,我马上帮你止血。”   师淮手忙脚乱地在商子洛身上点了几处穴道,用手按住胸部的伤口,然而那一剑不偏不倚穿透了商子洛的心脏,鲜血不受控制地汩汩往外涌,不论师淮施以何种手段,都无法止血。见师淮为了救自己急得满头大汗,眼圈发红,商子洛颤抖着抬起手,抓住师淮的手,嘴唇微微一动,似乎想要说什么。   师淮连忙俯下头去:“子洛,你想说什么?我在听!”   商子洛在师淮的耳边颤抖着吐出几个气音,可惜此时的他气息已经微弱到几不可闻。   “子洛,你说什么?”师淮抓住商子洛的手,颤抖着问道。   然而商子洛已经没了说话的力气,呼吸渐渐弱了下去,直到最后终于闭上了眼睛。而在他的身旁,滚烫的鲜血洒在寒光照人的月落剑身上,仿佛在雪地里凛然绽放的点点红梅。   看着商子洛在自己眼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师淮眼神浑浊无神,心如一潭死水。   “放开他!”拓跋曦这时终于回过神来,扑上去一把将师淮从商子洛身上拉开,“你这个杀人凶手!”   紧接着,师淮硬生生地吃了拓跋曦一拳,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把孤的子洛还给孤!!”拓跋曦抓着师淮的衣领,冲着他怒吼。   师淮被一阵猛烈的摇晃晃醒了,接着,一股难以抑制的怒意涌上心头,回过神来之时,他已经一拳挥了出去,拓跋曦被打得鼻血长流,却仍是不甘心地扑上来抓住师淮的衣襟,脚下一绊,两人便双双扑倒在雪地之中。   此时的师淮已经失去了理智,仿佛变成了一头被悲愤支配的猛兽,额头青筋凸起,眼球暴起根根血丝,泄愤似的对准拓跋曦的脸左右开弓地狠狠揍了几拳。   这时,在一旁看呆了的侍卫们也如同大梦初醒一般,慌忙冲上来救驾。就在侍卫们七手八脚地将师淮拉开之时,头顶上隐隐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隆之声,声响越来越大,就连地面也跟着摇晃起来。   不知是谁忽然在人群之中喊了一嗓子:“是雪崩!!快跑!!”   师淮闻声抬头一看,只见头顶滚滚白雾铺天盖地,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响,正以极快的速度向这边飞扑而来。   “快撤!向两边撤!!”侍卫们手忙脚乱地架起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拓跋曦,慌忙向两边退却。   众人如鸟兽散地仓皇逃窜,混乱的人群中,唯独师淮一人看上去镇定异常,他也不管其他,只是默默地回到商子洛身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握住那双已经冰冷的手。   商子洛的睡脸异常的安详,嘴角依然挂着一丝温柔的弧度。   哪怕是轰鸣声离两人越来越近,师淮也无动于衷,他没有力气逃,也不想逃。只是抚摸着商子洛的脸,试图将他的眉目刻进自己的脑海中。   巨浪般的雪崩如期而至,在一阵地动山摇的轰鸣声中,师淮的视野一瞬间被淹没,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师淮击飞,师淮紧紧拉住商子洛的手,死也不肯松开,可是很快他的脑袋就被头顶上飞来的不明重物狠狠击中,而他的意识也在那一刻骤然断线。   最开始,是依稀感觉到了一股暖流。   有什么东西正在源源不断地流淌进自己的身体,让他冰冷的四肢逐渐恢复了些许热量,唤回了他徘徊在生死之际的一缕意识。   师淮睁开眼睛,挣扎着从厚厚的积雪下爬出来时,看到的是白茫茫的雪原,环顾四周,才知道自己竟不知不觉中被冲到了山脚,而在他的周围,竟是连一个人影也没有,拓跋曦也好,岷国的侍卫也好,全都不见了踪影,销声匿迹。   当然,也包括商子洛。   唯一能够看见的,只有那把沾满了鲜血的月落剑。   师淮拖着蹒跚的脚步,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去,可还没走出几步就双膝一软,跪倒在雪地里。   “子洛……你在哪儿……”   师淮木然地在雪地里徒手挖刨,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想要找到商子洛的尸身,哪怕是一根头发,一只鞋也好。到后来,他的指甲也断了,皮也破了,关节也冻得生了疮,双手满是血迹,可是他依然一无所获。他越挖越觉得无助,在这偌大的茫茫雪原之中,商子洛消失得干干净净,竟是连一丁点念想也没有给他留下。   本来商子洛一死,他已然觉得了无生趣,本以为这一场来势汹汹的雪崩之下,自己必死无疑,不过这也没什么,可以与商子洛死在一起也挺好。可谁知这一场雪崩过后,他大难不死,商子洛却不知去向,整座山宛如一座巨大的坟场,白雪深埋了商子洛的身体,也彻底断送了师淮的希望。   “子洛,对不起……如果那个时候,我不顾一切地挽留你的话……”   一想到这里,师淮不禁心如刀绞,他跪坐在雪地之中,流下了绝望而懊恼的泪水。   就在这时,他似乎听到了阵阵嗡鸣。   师淮低头一看,只见落在他脚边的月落剑正散发出若有似无的幽光。这把剑和雪崩之前一模一样,上面依然残留着斑斑血迹。师淮心中一动,将月落剑捡起来,上手轻轻一摸,不禁暗自一惊。   月落剑上的血迹竟怎么也擦拭不去。   不可思议之事还并不仅限于此,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师淮似乎还能从月落剑的剑身上感到一缕余温,摸上去时竟还有些微微发热。把月落剑握在手中之时,能依稀感觉到一股微弱的热流正源源不断地传入自己的体内。   如果没有这股热流,自己会不会已经死在这里?   这么说,是月落剑救了自己?   仔细地端详着月落剑,师淮心中百感交集。坦白说,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想到了死,可当他将月落剑捧在掌心时,却似乎能够感觉到这把剑在试图挽留他,仿佛想要对他说些什么。   “你一死了之,却要我活下去吗……”   师淮凄然一笑,喃喃自语道,仿佛回应师淮的话一样,流光如萤的剑刃上散发出温暖的光芒。 第三十九章 淬灵   最终,师淮还是打消了寻死的念头。   他带着月落剑,失魂落魄地回到双河镇,一进客房便再也支撑不住,两眼一黑,倒在地上。   师淮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也不想动弹,像具尸体一样横在床上发呆,整整两天滴米未进,直到整个人瘦得形销骨立,才不得不下床觅食。   第三天,师淮才恢复了些许力气,终于能下地走动。   期间宁郎中来看望过他一次,为他开了一付安神的方子,劝他不要胡思乱想,摒弃杂念,安心养好身体。师淮很想好好感谢宁郎中,可惜此时的他已经自顾不暇,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考虑别人。   摒弃杂念这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可做起来却没那么容易。白天里倒还好,一到晚上,一闭上眼睛,眼前便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商子洛的脸,与商子洛相处的点点滴滴如同走马灯一遍遍在脑海里回放。即使好不容易睡去,那一日商子洛自杀的情景也会一遍又一遍地在梦中重演,不断地折磨着他的神经,直至心力交瘁。   这天夜里,师淮再次从梦魇中醒来,不知不觉间惊出了一身冷汗,睡意全无。   他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次失眠了。师淮疲倦地靠坐在床头,茫然四顾,视线不意间停在了静静倚靠在角落里的漱玉琴上。   他沉默了良久,最终起身下床,走到漱玉琴面前。几天没碰,漱玉琴的琴身上落了些许灰尘,师淮伸手在琴身上轻轻一拂,随后将琴抱在膝上,轻轻拨动丝弦,那叮咚琴音便如同清泉般跃然于指尖之上。   师淮沉心静气,随后闭上双眼,就像一瞬间回到了最初一样,任由指尖在琴弦之间自由地流淌。   这是他第一次在幽庭之外听商子洛弹奏的那首曲子。   师淮虽然对这首曲子印象深刻,但是亲自弹起这首曲子,这还是头一次,弹奏时不可避免地错了好几个音。   (不对不对。这首曲子,应该用变徵调来弹。)   恍惚之间,耳畔回响起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那一日,商子洛也是这样俯身在师淮身畔坐下,一边拨弄着琴音一边笑着说,“喏,我教你”。   商子洛的琴音空灵凄切,可如今,流淌在师淮指间的琴音却犹如一碗苦涩的浊酒,师淮不由得苦笑,子洛毕竟是子洛,自己再怎么模仿,也终究还原不出他万分之一的好。   只是漱玉琴犹在,却已是物是人非。想到此处,师淮心中不免又是一阵刺痛,抚琴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弹奏下去了。   就在这时,师淮似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他身旁微微震动。他转头一看,原来是月落剑。望着那血迹斑斑的剑身,师淮忽然心中一动,他将月落剑捧在手上,对着烛光仔细地端详。   流光如萤,溅血如梅。说来也怪,隔了这么久,月落剑的剑身上依旧血迹斑斑,完全擦拭不掉。难怪有人认为月落剑邪门得很,甚至称之为凶剑。   但不知为何,师淮却从月落剑上感觉不出一丝一毫的凶气,相反,他对月落剑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不仅仅是因为月落剑是在他手中获得重生,也是因为他能从月落剑上感觉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气息,仿佛商子洛并没有离开,依然守在自己身边一样。   “子洛……”   师淮抚摸着月落的剑身,一时间恍然若失,回过神来时,泪水已经滚滚而落。   就在泪水滴落在剑身上的那一刹那,月落剑仿佛在回应师淮的声音一般,剑身的抖动变得更加剧烈。   师淮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再一睁眼,已经天光大亮。他只记得自己是抱着月落剑入睡的,并且睡得无比地安稳,一夜无梦。   从那以后,师淮便开始习惯把月落剑放在枕边,每天晚上伴着月落剑入睡。   等到身体差不多恢复了之后,师淮也打定了主意。他要带着月落剑去拜访一位久未谋面的朋友。   在离开双河镇之前,师淮特地前往拜访了宁郎中,郑重其事地向他道别,临走之前他偷偷地往宁郎中兜里塞了两锭沉甸甸的银子。等宁郎中反应过来,拿着银子追出门时,师淮的背影早已消失在了纷纷细雪之中。   师淮背着漱玉琴,腰悬月落剑,骑着一匹马独自上路。   师淮想要拜访的不是别人,正是偃舟,只是偃舟远在凉国国都朔云,而凉与魏岷两国毗邻,要想不经过岷国,唯有沿着太行山脉一路北上,从幽州进入凉国地界。这是一条极为漫长的路线,师淮走走停停,前后总共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终于在春暖花开时分抵达了朔云。   师淮与偃舟是在扬州的试剑大会上结识。当时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之后又结伴游历江南,只是经过卫国地界之时,正好遇上了卫岷之战爆发,两人的计划也不得不中止,在兵荒马乱之中分道扬镳。   再见到这位旧友,偃舟显然是有些意外。没想到师淮居然会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地前来寻访自己。师淮拿出月落剑,将这些日子里来他所遇到的匪夷所思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偃舟。当然,也包括他与商子洛相识相知的这番经历。   在听完师淮的讲述之后,偃舟将月落剑捧在手中,仔细地端详了一番,问道:“你重铸这把月落剑时,用的是何种材料?”   “赤嶙石,怎么了?”师淮问。   偃舟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道:“……若我没猜错。你与商子洛还有重逢的可能。”   师淮讶异地睁大眼睛:“此话怎讲?”   “赤嶙石采自极炎酷暑之地,传说是四凶之一的穷奇之血的结晶,若以执念与欲望为饵,可使赤嶙石力量大增。这血迹之所以残留在剑身擦拭不去,或许正是因为商子洛的执念过于强烈,因此才会依附于剑上。”   “也就是说,这把剑成了承载子洛魂魄的绝佳容器?”   “确切说,是人剑合一。以如今月落剑的灵力之充沛,若能加以淬炼……说不定,可以将商子洛的执念以剑灵的方式淬炼出来。”   听了偃舟这一席话,师淮的心也随之雀跃起来,可是很快,更大的顾虑跟着浮上心头。   “淬炼剑灵不是件容易的事,偃舟,这事你觉得有几成把握?”   “淬灵这种事从来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只能说姑且一试。”   师淮默然。   偃舟盯着他的眼睛:“而且有件事我必须提醒你,淬炼剑灵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这意味着什么,你是知道的吧?”   师淮沉声道:“我知道。”   偃舟又道:“就算月落剑淬灵真的能够成功,新生的剑灵也很有可能失去原来的记忆,完完全全忘记原本属于他的过去,当然也包括你这个人。他的一切都回重归于零,变回一张白纸。”   师淮咬着下唇,低头沉思良久,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抬起头来,笔直地迎上偃舟的视线。   “我只要他活着,只要能将他淬炼成灵,不论付出任何代价,我都愿意。”   一旦下定决心,师淮便一门心思地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了月落剑的淬灵当中。   淬灵需要大量的灵气,而灵气存在于天地万物之中,从花草树木到飞禽走兽,不同物种所蕴藏的灵气也不尽相同,对于一把武器来说,要想淬炼成灵,普通生灵之中的灵气太过稀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至少得是赤嶙石这样以异兽之血凝结而成的结晶作为铸材。但是赤嶙石价格昂贵,且难以入手,即使是偃舟,想要求得一块小小的赤嶙石碎片也得颇费周章。   师淮不得不另辟蹊径,寻找比赤嶙石更有效率的淬灵方法。   办法很快就来了。   起因是一次不起眼的意外,一日,师淮在淬灵时不慎被月落剑锋利的剑刃划破了手指,鲜血顺着剑刃滑落,瞬间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紧接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流淌在刃尖的血液竟然一点点地被剑刃吸入,在剑身上形成了一层淡淡的血脉纹路,使得月落剑通体散发出一股微弱的灵气。   师淮惊了,忙将月落剑捧在手上正待细看,那光芒便迅速黯淡下去,血纹也一转眼消失不见。   尽管这奇妙的一幕转瞬即逝,但依然给师淮带来了极大的震撼,那一晚,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中一再回味着月落剑嗜血的那一幕。他心想莫非这就是月落剑被称为凶剑的原因?他的脑海中甚至浮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想,如果月落剑真的嗜血,那么用鲜血代替赤嶙石是否可行?   想来想去,他决定亲自验证一下。   师淮来到朔云城,得知官府正在悬赏一百两捉拿一名背负着十几条人命的连环命案的江洋大盗,师淮在朔云城中潜伏了多日,经过多方调查与打探,终于成功地捕捉到这位大盗的蛛丝马迹,在对方再次行凶之时将其抓了个现行。   在一番恶斗中,大盗被手持月落剑的师淮一剑穿心,当场毙命。果然,那天自己受伤时的情景再次重演。只不过这一次,月落剑的反应更加激烈,血纹在剑刃蔓延开来,久久未曾消失。   看来,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   只是仅仅一人的血还远远不够,要想淬灵,就必须杀更多的人。   师淮砍下大盗的人头,去官府领了赏。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决定向偃舟辞行。师淮向偃舟毫无隐瞒地坦白了自己的决定,偃舟没有说什么,只问了一句:“如果这样还是不够呢?”   师淮没有回答,其实就连他自己也心里没底。他不知道自己要杀多少人,也不知道杀了那么多人之后,淬灵会不会成功。   “现在考虑结果也没有意义,因为我没有别的选择。”他只能这样回答。   离开朔云之后,师淮成为了一名刺客,他带着月落剑一路往东,每经过一处,便深入当地四处打听,他专杀贪官污吏或大奸大恶之人,这是他所能守住的最后底线。   为此,他树敌无数,也惹上了不少麻烦,时不时就有仇家上门报仇,能杀的他都杀了,杀不了的就绕着走。   这简直是对他最大的讽刺,师淮不喜杀戮,商子洛还在的时候,就时常抱怨师淮对他的念叨。可如今时过境迁,为了完成淬灵,师淮自己主动选择了这条血腥的杀戮之路。   不论如何,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对此,他义无反顾。   死在他剑下的人越多,月落剑的戾气就越重,原本凌冽的霜刃在日复一日的杀戮中被鲜血浸透,渐渐变成了耀眼夺目的赤红色,出鞘时常有一股煞气缠绕在剑刃之上。师淮知道,这表示距离成功淬灵之日已经不远了,同时他也明白,此时的月落剑十分危险,一个不慎很容易反噬其主。   不过还好,师淮还有青嶙石。   青嶙石与赤嶙石一样采自瑶山,作为一种与赤嶙石相辅相成的铸材,青嶙石具有极强的净化作用,与赤嶙石的相性极佳。对于师淮来说,青嶙石就像是护身符一样,可以使他不至于被月落剑强大的戾气反噬。   可是即便如此,有好几次师淮还是差点被月落剑的戾气所吞噬。   最严重的一次是在最后一次淬灵之时,强大的灵气突然爆发,扑面而来,使双眼犹如烈火灼烧一般,师淮眼前一黑,几乎是在一瞬间失去了意识。 第四十章 代价   长夜降临,晦暗难明。   师淮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在昏暗的视野中,他依稀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子洛……是你吗……”   师淮努力地伸手想要去触摸对方的身体,可是看上去近在咫尺的那个身影,却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始终够他不着。   “还是不行吗?”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占据了师淮的心头,“杀了这么多人,结果还是换不回你的命吗……”   “冥冥之中,一切命数皆有注定。”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   “命数……注定……”师淮自嘲地笑了,“若一切皆是注定,那人生而在世又有何意义。”   “你难道要违抗天意?”   “我不知道什么是天意。”师淮注视着眼前的影影绰绰的身影,“我只知道我自己想要什么。”   “逆天改命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你想过吗?”   师淮淡然一笑:“我已经没有什么不可以失去的了。老天想要什么,尽管拿去便是。”      当师淮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之时,眼前只剩下永无止尽的漆黑。他伸出手去,碰了碰眼皮。   下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他再也无法睁开眼睛。   这就是他不顾一切也要逆天改命的代价吧。其实在半梦半醒间,他早已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意识到这一点,师淮反而出奇地冷静了下来。   “月落剑……”   师淮挣扎着爬起来,此时的他顾不上自己的眼睛,脑子里只有月落剑。   他目不能视,只能瞎子摸鱼般地在周身摸索,摸了老半天,却不见月落剑的踪迹。师淮不甘心,又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地寻找了很久,可是月落剑始终是下落不明。   他越发焦躁起来,开始意识到一个他不愿意接受的事实——月落剑不见了。   师淮脸色逐渐铁青,颓然跪坐在剑炉前。   淬灵失败了,商子洛留下来的唯一遗物月落剑也不翼而飞。这对他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雪上加霜。为了淬灵,他几乎倾尽所有,甚至失去了双目,可换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局,要他安然接受事实,他做不到。   想到此处,师淮不禁悲从中来,喉咙里溢出破碎的呜咽。不甘、懊恼与悔恨撕扯着他的胸口,泪水不受控制地滚滚而落。   “哥哥?”忽然,一只稚嫩的小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   师淮一怔,忙回过头去,双手在空中乱挥,最后抱住了一个小小的身躯。他双目失明,根本看不到眼前之人的模样,不过以对方的体型来看,应是个年幼的孩童。   师淮一时间心跳如飞,问道:“你是谁?”   男孩茫然地摇摇头。   “你从哪儿来的?怎么会在这里?”师淮接二连三地继续追问。   男孩还是摇头,然后一脸天真地反问:“哥哥,你哭什么?”   说着,便伸出手来,轻轻地替师淮拭去脸颊上的泪水。   男孩的手滑过师淮脸颊的那一瞬间,师淮背脊如电流窜过,对于与月落剑朝夕相处,每天晚上抱剑入睡的他来说,这个气息实在是太过熟悉。   师淮激动得一时语塞,他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孩子的面颊,用长满了茧子的手指勾勒着男孩的眉眼和嘴鼻。即便目不能视,也能感觉得出,眼前站着的是个眉清目秀,伶俐可爱的男孩子。   失而复得的喜悦在那一刹那涌上心头,师淮紧紧地将男孩拥入怀里,久久不愿松手。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你的过去。”   像是一口气讲述完一个漫长的故事一样,师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驻足在一片浩瀚无垠的记忆之海,风平浪静的海面宛如一面巨大的镜子,砂砾般无数个记忆的瞬间仿佛破碎的棱镜一样堆砌起这一片浮光掠影的海面。   “我全都想起来了。”阿落像是放下了压在心头上的一块巨石,露出了释然的笑容,“我是商子洛,也是月落剑。但是从我以一个孩子的模样出现在你面前的那一日开始,我就成了阿落。”   “这些年来,我一直无法原谅自己。”师淮眼神中闪过一抹苦涩,“当初若不是因为我的一意孤行,你就不会死。”   阿落从身后走上来,轻声道:“这些都已经过去了,不重要了。”   “有些人,有些事,是永远无法成为过去的。”师淮转向阿落,一本正经地道,“其实我早该告诉你,这些年来,我亏欠你太多。”   “是啊,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阿落埋怨地瞪了他一眼,随后上前一步,给了师淮一个大大的拥抱,“我也想替你分担一下肩上的重担啊。”   师淮抱着阿落的身体,心潮澎湃起伏。   “何况,我也不觉得你亏欠我什么。”阿落把头埋在师淮的颈畔,小声道,“遇见你,我从不后悔。”   师淮眼眶泛红,鼻头又是一酸。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终于卸下了压在他心头的最重的担子。为了眼前之人,他倾尽所有,舍弃了光明,投身于黑暗,甚至不惜违背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的信条与原则,并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只为了换来所爱之人的一句肯定。让他相信,自己所有的付出是值得的,也让他相信,两人的相遇并不是错误。   指尖化作微小的光粒,飘向远方。   看来,他的时间已经快要到了。   脸颊上有冰凉的触感,原来是阿落凑了过来,紧紧搂住师淮的脖子。   “别走。”   耳畔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哭腔,师淮想要用力拥住阿落,然而他的双臂只是徒劳地在空中划了一个圈,最终什么都没有抱住。   维持着拥抱的姿势,阿落眷恋地感受着慢慢消逝的温度,直到最后一丝气息悄无声息地从指尖溜走。   良久之后,阿落低头看着空荡荡的指尖:“我们还能再见吗?”   没有人回答他,他独自一人站在这个寂寥的空间里,视野逐渐朦胧,随之而来的是模糊而嘈杂的喧闹声,当悲伤与失落包围他的瞬间,泪水像是雨点一样,滴答落在了脚边。      此时的北辰宫上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山雨欲来风满楼,沉闷的空气压得所有人都透不过气来,忽的一阵狂风卷地而起,暴雨倾盆而至。   此时的晗光殿内,拓跋曦正焦急地在大殿之中来回踱步。就在几个时辰前,幽庭方向传来一阵巨响,伴随着剧烈的地动山摇,竹林地下密道轰然坍塌,逃入密道的师淮与阿落,以及下密道追捕两人的五十多名侍卫生死未卜。   尽管雨点如鞭子一样疯狂地抽打在身上,但负责挖掘密道的侍卫们依然不敢停下手中的活儿,官兵们拿着铁锤与石斧、石凿,在被封堵的密道入口附近打了一口深井,架起辘,将堆积在密道中的泥土与乱石,以及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首清理出地面。   拓跋曦下了死命令,今日子时之前,必须把人找到。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拓跋曦从白昼等到黑夜,随着时间的一点点流逝,他的心情也在逐渐焦灼,然而天公不作美,偏在此刻又下起了大雨,他一分一秒也不愿再等下去了,他迫切地想知道阿落是否还活着。   就在这时,一串细碎的脚步声从殿外走廊上传来,一个急迫的声音打破了晗光殿中沉闷的空气。   “陛下!挖……挖出来了!!”   急急忙忙从殿外跑进来的是原本应该在幽庭监工的太监刘全。五十多岁的他拖着略显肥胖臃肿的身体,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衣角裤腿几乎湿透,额头上布满的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   拓跋曦快步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怎么样,子洛呢??他人在哪儿!?”   “这……”刘全忽然支支吾吾起来,眼神闪烁,“老奴不知该如何形容,陛下还是亲自去现场看一眼吧。”   看到刘全的表情,拓跋曦的手脚已经凉了一半,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他顾不上许多,一把推开刘全,冲出大殿。   “陛下!!伞……!!”   刘全见拓跋曦竟连伞也不打就冲进了雨中,连忙从身旁的小太监手上抓过一把伞,着急忙慌地追了出去。   拓跋曦在刘全的陪伴下,心急如焚地赶到幽庭时,看到的是满目狼藉的景象。遍地都是凌乱堆积的石块,从密道中挖出的大量泥土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泥泞不堪。往日里的那个幽静雅致,鸟语花香的幽庭如今已经面目全非。   但是这一切对拓跋曦来说都不重要了,一进门他便直奔后院竹林,在密道入口围成一圈的侍卫们见拓跋曦来了,纷纷让开了一条道,毕恭毕敬地跪伏在两侧。   而就在密道入口旁,一个人以蜷曲的姿势倒在地面,满身血污。   拓跋曦屏住了呼吸,心跳如鼓点一般,迈着沉重的脚步缓缓地走过去。   倒在地上的那人满脸的鲜血,双眼紧闭,身体微微弯曲,正是师淮。他面容是毫无血色的苍白,紧紧地抱着怀里的一柄利剑,即使在这样幽暗的夜晚之中,那柄剑依然绽放着寒冷凌冽的光芒,剑刃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血迹,正是月落剑。   脑中发出嗡地一声巨响,拓跋曦如遭晴天霹雳。   “陛下,这人……已经断气了。”   见拓跋曦阴沉着脸不发一语,一旁的侍卫战战兢兢地解释道。   “不……孤要找的不是他……”拓跋曦连连后退几步,对左右怒吼道,“子洛呢!?他一定还在下面,快!!继续找!!”   面对已经有些歇斯底里的君王,侍卫们一个个面面相觑,不吱一声。   “都愣着干什么!?孤的话你们没听到吗??”   最终还是刘全撑着伞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道:“陛下,尸首就这么多了,再也没有了。”   “胡说!这怎么可能,孤不相信!!”   其实拓跋曦何尝不知?月落剑与商子洛早已合为一体,两者不可能同时存在。可是这样的现实,他如何能够接受?   “继续找!还有,把他们分开!”拓跋曦压低了声音,“月落是孤的,孤不许任何人染指!”   “陛下,方才臣等也想将月落剑拿走。”刘全面有难色地道,“可奇怪的是,一旦有人接近,月落剑就会爆发出一股可怕的怪力,轻易近身不得。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试过了,大家都是束手无策。”   “废物!!”拓跋曦一把掀开头顶上的伞,怒斥道,“一群办事不利的奴才!让你们找人人找不到,现在让你们把孤的剑取回来,你们也做不到,孤要你们何用!!”   刘全吓得脸色发青,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陛下,这月落剑乃传说中的嗜血邪物,奴才区区凡人,实在无力驾驭,请陛下责罚!”   “责罚有什么用!?”拓跋曦飞起一脚将刘全踹到一边,大跨步走上前去,“什么邪物,孤偏不信这个邪!”   刚一靠近,一股巨大的冲力迎面而来,将他震退了好几步,拓跋曦一个猝不及防,身子险些失去平衡,好在一旁的刘全赶紧冲上来,匍匐在他的脚边,拼命抱住拓跋曦的大腿。   “陛下!!万万不可以身试险啊!!”此时的刘全已经全然顾不上什么君臣之礼上下有别,抱着拓跋曦的腿,声嘶力竭地劝阻道,“这月落剑戾气太盛,凶险异常!贸然接近恐有伤陛下龙体啊!!”   然而拓跋曦丝毫听不进去。喷涌而出的血光之中,拓跋曦顶住汹涌的煞气,竭尽全力地向前伸出手去。   “这月落剑师淮拿得,凭什么孤就拿不得!?”   眼看着距离越来越近,拓跋曦咬了咬牙,一鼓作气地抓住了月落剑的剑柄。   “抓到了,孤总算抓到你了!”拓跋曦兴奋地道。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这一举动就像是打开了封印恶魔的盒子,就在那一瞬间,月落剑的剑身忽然爆发出一股强大的血雾,瞬间吞噬了周围的一切。 第四十一章 焚琴   暴雨下了三天三夜,整座郢夏城人心惶惶。就在三天前的戌时,北辰宫方向突然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震动声,之后,一团巨大的血雾从北辰宫中升起,笼罩在北辰宫上空。一时间乱云翻飞,惊叫声四起。就连倾盆而下的雨点也变成了鲜血一样的赤红色。   异象发生之后,不断地有人从北辰宫中逃出,逃出之人满身是血,且大多神志混乱,行为失常,嘴里叽里咕噜地胡言乱语。   有好事之人四处打听,说北辰宫出了一桩惊人的血案。从里边逃出来的人们都吓傻了,不管怎么问,都只说杀人了杀人了,再继续追问下去,他们除了抱着身子发抖以外,就再也不敢多说什么。   没有人能够解释这起诡异的事件,也没有人确切地知晓北辰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时间城内流言四起,有人说是兵变,有人说是瘟疫,也有人说是天子失德招致上苍的惩罚,说法五花八门,莫衷一是。恐慌的情绪像病毒一样,迅速地在整个郢夏城中蔓延开来,人们躲在家里,关紧家门,大门不迈二门不出,在心里默默祈祷着这场诡异的灾祸快些过去。   到了第三天,雨总算停了,人们陆陆续续地走出了家门。   走在被雨水冲洗过的街道上,依稀嗅得出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刚刚走上街头的人们心有戚戚焉地清理着大街小巷,除了北辰宫方圆十里无人靠近以外,一切似乎与往日并没有太大分别。   一个妇人正专心致志地低头在自家门前打扫地面,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来人,刚一后退就猝不及防地撞入一个男人怀里。妇人回头道歉,对方身穿一袭白衣,身后背着一把琴,似乎是个文质彬彬的青年男子,客气地伸出手来将她扶起。   就在妇人抬头的那一瞬间,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捂住了嘴巴。   眼前的男子半张脸清隽秀逸,而另外半张脸却布满了灼烧后血肉模糊坑坑洼洼的痕迹,看上去狰狞可怕,触目惊心。   “对不起,冒犯了。”白衣男人苦笑着道。   “不……没,没什么……”妇人嘴上矢口否认,但是却吓得花容失色,掉头躲进屋里。   白衣男子身后,一个模样俊俏的女孩儿伸出手来,安慰似的握住男子的手。白衣男子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摸摸对方的头:“没事的。我习惯了。”   这一大一小不是别人,正是偃舟与三儿。   “走吧。”偃舟背着琴,拉着三儿的手,继续向前走去。   不多时,他们便来到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北辰宫。   自从异变发生之后,北辰宫就成了众人眼中的禁忌,方圆十里渺无人烟,十户九空,正常人只要脑子没病,谁都不会主动靠近这个古怪诡异的地方,所以偃舟和三儿应该是这些天以来,率先来到北辰宫的外人。   踏进宫门的那一刻,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浓浓的血腥味。走出几步,便可以看到尸体零零星星地倒在御道上,越往里走,尸体就越多,来到晗光殿前时,尸体的数量更是惊人,可以称得上是堆积如山,想找个落脚的地方都很难。   这些尸体大多死相凄惨,有的睁大了眼睛,死不瞑目,有的七窍流血,血肉模糊,而四肢不全的就更多了,有的断了一条胳膊,有的没了脑袋,有的身子只剩下上半截。   面对这样一个地狱般的景象,年纪尚幼的三儿一张小脸被吓得煞白煞白,她紧张地抓住偃舟的手,躲在他的身后。偃舟索性将三儿抱在怀中,轻轻伸手捂住三儿的眼睛。   “喵……”   就在这时,偃舟听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猫叫声。   他转头循声望去,只见晗光殿左侧的门后,一颗小脑袋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   “阿狸?”   偃舟一下子认出了阿狸,而阿狸也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样,喵地大叫一声,从门后飞奔出来,扑到偃舟脚边,来回蹭来蹭去。   “阿狸,你怎么会在这儿?”偃舟低头,好奇地道。   “喵!喵喵!!”阿狸的情绪好像很激动,他在偃舟脚边打了个转,然后箭一般地向左边的门飞奔而去,跑到一半停下来,回头冲着偃舟叫了一声。   偃舟立刻明白了,阿狸这是想要带路。于是偃舟抱着三儿,亦步亦趋地跟在阿狸身后,往西北的方向走去。   在阿狸的指引下,偃舟和三儿来到了幽庭。   这里是血腥味儿最重的地方,地上横尸累累的大多是宫中的侍卫,层层叠叠地堆积在幽庭之中,让人寸步难行。偃舟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终于越过了一座座尸山,来到了楼阁后方的竹林。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被震成好几块碎片的裂渊残骸。而在残骸的旁边,是一个倒地的人影。阿狸蹦蹦跳跳地跑到人影旁边,用鼻子轻轻地拱了拱那人的脸,发出哀切的呜呜声。   偃舟缓步走上前去,望着脚边那具冰冷僵硬的躯体,手脚微微地颤抖着,良久无言。      隆起的坟头旁燃起了熊熊火焰,漱玉琴静静地躺在烈火之中,燃烧的桐木发出噼里啪啦清脆的响声。坟头前插着一块木头削成的无字墓牌,偃舟站在墓牌前,双手合十。   “你会怪我吧,师淮。”偃舟闭着眼睛,低声道,“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三儿蹲在墓碑前,将裂渊的碎片一一拾起来,放入包裹之中,慎之又慎地包好。阿狸则在地上嗅来嗅去,仿佛在替三儿检查哪里还有漏掉的裂渊残骸。   偃舟仍在自言自语,仿佛梦呓一般地说道:“自从你带着月落剑来到我面前的那一天起,我就暗下决心,这么多年来,我忍辱负重,处心积虑,只为炼就一把剑,一把可以毁天灭地的复仇之剑。如今,我总算等到了见证这一刻的时候。”   说着,偃舟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交给了一旁的三儿。   “三儿,带着裂渊还有这封信离开北辰宫,再也不要回来。”偃舟转头看着三儿,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三儿从偃舟手中接过那封信,困惑地看着偃舟,喉咙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咿咿呀呀声。   “不必担心我。带着裂渊,还有这封书信,去凉国渭州,找一个叫做冯钺的人。记住,这是命令。”   三儿似乎意识到了这是偃舟与自己的诀别,紧张地伸手抓住偃舟的衣角,不愿松开。   “听话。”偃舟抚摸着三儿的脑袋,柔声道,“这是我能为师淮和阿落所做的唯一的补偿。”   三儿眼眶渐渐泛了红,心中虽然百般不舍,但小小年纪就早慧成熟的她也渐渐明白了自己怀中的裂渊与这封书信的重要性。她无奈地松开了手,不甘地抹了抹眼角的泪水,转身离开。   “阿狸,你也跟三儿一起离开吧。”偃舟冲着阿狸微微一笑。   阿狸看了看偃舟,又看了看独自一人默默离开的三儿,最终依依不舍地喵了一声,追随着三儿而去。   三儿走出几步,又转过身来,冲着偃舟深深地鞠了一躬,随后一转身,这一次,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偃舟的视野里,她也再没有回头。   目送着三儿离开之后,偃舟独自一人来到了岷昭王拓跋曦的寝宫——永泰宫。   自从一进北辰宫,他就能感受到这偌大的宫殿深处散发出一股极其强烈的煞气,而随着他越来越接近永泰宫,这种感受就越发强烈。   此时的拓跋曦正背对着门口,盘腿坐在榻上,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风呜呜地从窗外吹了进来,扬起了血迹斑斑的帷幔。他怀抱着月落剑,耷拉着脑袋,即使偃舟走了进来,他也无动于衷。   起初偃舟以为他死了,走上前去推了一把,拓跋曦便颓然倒下,眼眸混浊昏暗,没有焦点。偃舟伸手去探拓跋曦的气息,还能感觉到微弱的呼吸。   看来这是彻底被月落剑摄走了心智与魂魄,只剩下一具空壳。   偃舟抖着肩膀,低低地笑出了声来。   “拓跋曦啊拓跋曦,为了这一刻,你可知我隐忍了多少年?”   拓跋曦手指微微一动,发出含糊的呻吟。   偃舟睁大了眼睛,空洞的眼眸中流下一行泪,从他那半张狰狞的脸庞上滑过:“当年一把大火,你屠戮我族,夺我爱妻,最后又将她逼死在冷宫之中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天?”   “你不是向往强者么?不是喜欢杀戮么?我全都满足你。偌大的北辰宫,被你杀得只剩你自己,这种感觉,是不是很棒?”说到此处,偃舟话锋一转,居高临下地看着拓跋曦,“你以为只要能驾驭月落,就能成为真正的强者,可惜,你错得太离谱。”   听到月落二字,拓跋曦像是打了个寒战似的,眼眸中短暂地恢复了清明。   他匍匐着爬过去,伸手抓住月落剑,颤抖着举起来:“杀……我要杀了你……”   偃舟却凛然不惧,两道刀子一般的凌冽目光直逼拓跋曦而来:“你杀啊。我这次来,就没打算活着出去。”   “你……卑鄙……”拓跋曦的眼眸时而清晰,时而浑浊。也不知此时此刻说话之人,究竟是拓跋曦,还是已经占据了他的身体的阿落。亦或者,两者皆有?   偃舟盯着拓跋曦的眼睛,沉默了半晌,不退反进,上前一步。   “我不会否认我的罪孽,就算让我下十八层地狱,我也心甘情愿。我只有一个条件……”   偃舟嘴角微微上扬,露出冷酷的笑意。   噗呲一声,是利剑贯穿肉体的声音,月落剑插入了偃舟的小腹,偃舟却面不改色,咬着牙拔出月落剑,反手就是一剑,在拓跋曦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   拓跋曦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便倒在地上,鲜血在他身下汩汩涌出。   大仇得报的快意过后,是无尽的空虚,偃舟捂着血流不止的小腹,慢慢滑倒,有气无力地靠在床边。   月落剑从他的手心滑落,偃舟侧头看着躺在地上的月落剑,凄然一笑:“阿落,我知道你在听。你一定很恨我,对不对?”   月落剑闪烁着暗红的光芒,血液在那斑驳的剑刃上无声流淌。   “我到这儿来,不光是为了完成我的使命,也是为了……让你亲手结束……我的性命……”偃舟的气息越来越弱,声音越来越低,“阿落,师淮,对不起……”   刹那间,月落剑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包裹住偃舟的全身。   与此同时,北辰宫外的三儿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样,倏地转过身来,望着笼罩在迷雾之中的北辰宫。而她怀中的包裹里,裂渊的残骸似乎正在与什么共鸣一样,微微地颤抖了起来。 尾声 月落   百年后的北辰宫中。   当冯参的指尖碰触到利剑的瞬间,一股强大的戾气扑面而来。冯参心道不妙,条件反射地往后一退,双手护住了自己的面门。然而,预想之中的冲击并未接踵而至,相反,他能感受到一股温暖的光芒,环绕在自己的周身,他诧异地抬头一看,只见自己的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长身玉立,一袭黑衣的男子,男子巍然不动地伫立在前方。   “你……是……”冯参怔怔地道。   黑衣男子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抬起一只手,说来也怪,那男子似乎丝毫不惧戾气的侵蚀,反而是这铺天盖地的戾气竟源源不断地被男子收束于掌心。   “咦?星沉呢?”   这时,冯参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本背在自己背上的星沉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随着戾气的收束,紧接着,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原来悬在卧榻上的那柄利剑不知何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面色颓靡苍白的青年,一头凌乱的长发从肩膀垂下,他身着一袭红衣,就像是在淋漓的鲜血里浸泡过一样,几道黑色的戾气仿佛触手一样纠缠攀附着他瘦弱的双臂,整个人竟是被悬吊在卧榻之上。当戾气完全消失之后,他像是失去了依托的力量似的,身子一软,掉了下来。   “小心!!”冯参一声惊呼,可他距离那青年太远,根本来不及上前。   只见眼前黑影一闪。说时迟那时快,摇摇欲坠的青年便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一个厚实的怀抱里。   青年微微呻吟了一声,睫毛轻颤,缓缓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起初是一潭死水般的眼眸,不过很快逐渐恢复了澄澈,将抱紧他的人的面容清晰地映入眼帘。   “师淮……”青年怔怔地道。   “是我。”黑衣男子深吸一口气,柔声回答道。   青年颤抖着伸出手去,从黑衣男子的眼皮上轻轻拂过。   “你的眼睛……终于回来了。”   黑衣男子握住他的手,一双清澈的眼眸中泛着波光,颤声道:“是啊,回来了。”   “打扰一下……”冯参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你们是……?”   黑衣男子把头埋在青年的颈间呜咽了片刻,才转过头来。   冯参不由得微微一惊,黑衣男子眉如远山,目射寒星,竟是个英气逼人的美男子。   “我叫师淮。或者,你也可以叫我星沉。”   “星沉!?”冯参瞬间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等一下,难道说,你是剑灵!?”   “正是。”   冯参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然后又指了指师淮怀中之人:“那他呢?他也和你一样,也是剑灵?”   “他是月落剑的剑灵。”师淮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去,轻轻抚去青年鬓边凌乱的发丝,“我叫他阿落。”   “真是活见鬼了……”冯参小声嘀咕,随后意识到不妥,忙改口道,“呃,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第一次见到剑灵……”   师淮倒是不以为意:“无需解释。我们本就与常人不同。”   “但您毕竟是我冯家的传家宝,必要的礼数还是得有的,我是不是该尊您一声祖师爷?”   “这倒不必。”师淮淡淡地回答,“我也没这么老。”   “那……我叫你大哥怎样?”   “随你便吧。”   “那就这么定了!大哥!”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闪过一道亮如白昼的闪电,紧接着,一道震耳欲聋的惊雷劈落在北辰宫中,一时间地动山摇,不知何处传来轰然倒塌之声。阿落刚被师淮扶着站起来,这猛地一震,让他差点一个站立不稳向前扑倒。还好师淮眼疾手快地搂住他的肩膀。   “来,我背你。”师淮在阿落面前蹲下,“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赶紧离开。”   师淮背着阿落冲出寝宫,冯参紧随其后,刚飞奔出几步,忽然停了下来,若有所思。   “怎么了?”师淮回过头来。   “还有一个人。”冯参自言自语地道,“一个白衣男子带我进来的,虽然我和他走散了,说不定他还在这北辰宫里。”   师淮沉着脸道:“这北辰宫中,除了我们三人之外,没有其他活物。”   冯参难以置信地道:“怎么可能!?明明是他带我进北辰宫里来的——”   话音未落,又是一道惊雷从天而降,这一次,惊雷化作一团火球,直击北辰宫的正殿,刹那间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势飞快地向着四面八方蔓延。   “有什么出去再说!”师淮道。   冯参晃了晃脑袋,将杂念抛诸脑后,跟在师淮身后,一路上一边避开倒塌的建筑物,一边向宫门方向逃去。   谁知好不容易逃到宫门时,冯参却傻了眼。原来北辰宫的正门居然不知何时坍塌下来,彻底阻挡了他们的去路。   “大哥!”冯参不知所措地冲着师淮大喊道,“怎么办??这下出口被堵死了啊!”   说话间,一块巨石从头顶滚落。   师淮大叫一声:“小心!”   说着用肩膀将冯参一顶,三人一瞬间都摔了出去,巨石轰然落地,所幸没有砸中任何人。   “阿落!!你没事吧!?”   师淮飞扑到阿落面前,阿落双目紧闭,没有回应。师淮忙伸手去探他鼻息,才知他只是晕厥了过去,心下略定。   冯参也是胆战心惊,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喃喃道:“好险……”   “你们三个。”   就在这时,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从三人后方传来。   冯参回过头去,顿时眼睛一亮。站在他们眼前的不是别人,正是今日带他潜入这北辰宫的那名白衣男子。   “是你!?太好了!你还活着!”   冯参又惊又喜,连忙爬起身来,刚要上前,白衣男子就不经意地往后退了一步。冲着他微微一笑:“我带你们出去。”   “太好了!我也正打算去找你呢!”冯参不假思索地道,“走,我们一起出去!”   白衣男子向冯参身后的师淮,以及师淮怀中的阿落投去视线。   与惊喜交加的冯参的反应截然相反的是他身后的师淮。师淮警惕地看着白衣男子道:“偃舟,你到底想干什么?”   “如果我说我真的只是想带你们出去,你信么?”偃舟道。   冯参一头雾水地看着两人:“你们认识?”   “不光认识,还是故交。”偃舟盯着师淮道。   “我不敢有你这样的故交。”师淮面无表情地答道,在“不敢”二字上加了重音。   “你要这么想也无妨。”偃舟垂下眼帘,转过身去,“若你们信得过我,便跟上来罢。”   说罢便飘然而去。   在电闪雷鸣中,北辰宫成了一片火海中的废墟。   师淮与冯参跟随着偃舟,翻越过成片成片的残垣断墙,来到了一个师淮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幽庭。   “这什么鬼地方。”   一踏进幽庭,冯参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捏着鼻子道。   时隔多年,这里早已荒芜凋零,白骨遍地,阴风阵阵,杂草丛生。不变的是坐落在竹林深处的孤冢,以及一口直通地下的深井。   “多年以后,有盗墓人为了寻找墨家机关城,从北辰宫外挖了一条密道,不巧正好打通了一条连接北辰宫内外的通道。你们从井里下去,顺着密道一直往前走,在最后一个岔路口处左拐,便可出城。”   “你们?”听了偃舟这番话,冯参奇道,“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偃舟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为什么!?”冯参急道,“这里很危险,待会儿大火蔓延过来,你就逃不掉了,会被活活烧死的!”   “既然他心意已决,你又何必劝他。”师淮淡淡地开口道,仿佛并不在乎偃舟的去留。   “可是……这到底是为什么?”冯参依然不依不饶,“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儿?现在又为什么要为我们指路?”   “不为什么。”偃舟低声道,“但求心安而已。”   师淮无言地看着偃舟。   说话间,熊熊大火已经燃烧至幽庭里来,在满园杂草和阵阵阴风的加持下,火势越烧越猛,滚滚浓烟呛得冯参咳嗽连连。   “快走吧。逃出去,这辈子,好好活下去。”   偃舟深深地看了师淮一眼,随后一转身,翩翩白衣如影似幻地飘然远去,就这样没入大火之中。   穿过幽暗漫长的密道尽头,终于见到了光芒,那是黎明的一线曙光。   走出出口时,正是太阳初升之时,回首望去,北辰宫地天空是那么的瑰丽夺目,也不知将这片天染成了火红色的是将噩梦付之一炬的红莲之火,还是徐徐东升的朝阳。   “唉……”   站在宫墙外,眺望着北辰宫的方向,冯参心头再次浮现白衣青年消失的背影,不由得连连叹气。   “怎么,你还是舍不得他?”师淮问。   冯参低声道:“毕竟相逢一场,也算缘分。”   “他是有妇之夫。”   师淮面无表情的一句话,导致冯参差点喷出来。   “大哥!你想哪儿去了!?”   “难道不是么?”师淮侧头看他,“你的脸上明明写着恋恋不舍四个字。”   冯参面红耳赤,死鸭子嘴硬道:“哪有!?”   看到冯参的反应,师淮终于忍不住低笑出声。   师淮沉默了良久,最后缓缓开口道:“这是他妻子的亡故之地,无论你如何劝说,他也不会离开的。何况他早已身死,之前你所看到的,不过是他因执念而留存在北辰宫中的一缕残魂罢了。”   “残魂!?”冯参不禁咋舌,他仔细回忆起与白衣男子相遇的经历,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背脊一凉。   “他到底是什么人?”冯参好奇地问,“你们俩怎么认识的?”   师淮的眼神飘向不知名的远方:“那是百年以前的事了。”   “百年!?”冯参低头掐指一算,“这么说,就是我曾曾曾祖父还活着的时候了?”   师淮点点头:“你的曾曾曾祖父名叫冯钺,就是他用一把名为裂渊的断剑铸成了星沉。”   冯参望着师淮怀中的阿落,好奇心彻底被师淮给吊了起来:“还有月落剑,说起来,你们的名字倒也挺有意思的,月落星沉,一听就觉得关系不一般,你们之间一定有什么故事吧,快跟我说说?”   师淮没有作答,而是低下头去,直到此时,他才终于有机会仔细地端详恋人久违的面庞。   忽地一阵熏风不知从何而起,纷纷扬扬地吹落了路边一树梅花。初升的阳光透过飞舞的花瓣,轻柔地洒在阿落那张睡得正香甜的脸上,他依偎在师淮怀中,发出轻微的鼾声,就连花瓣落在他的眉梢,他也只是微微蹙眉,丝毫不打算转醒。   或许,他是真的累了吧。想到这儿,师淮也不忍心扰他清梦,只是将那片花瓣轻轻拈起,微微一笑。   我们的故事,那就说来话长了——   ——全文完—— 番外 揽剑入怀   “那我先走了!”   冯参说着,戴起斗笠,推门而出。   “嗯,早些回来。”师淮走到门边目送着冯参离开。   等冯参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之后,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啪地一声将门在他面前关上。   “别看啦!都走远了。”   阿落抓住师淮的胳膊,将他一推,按在门板上,接着将一只腿伸到了师淮的腿间,下体紧紧地贴了上来。   师淮微微一笑:“就这么心急?”   “废话,能不急么?”阿落白了他一眼,“冯参这不解风情的二愣子,一天到晚像个跟屁虫似的粘着你也就算了,还每次专挑咱们正要办事儿的时候闯进来,上次也是,我衣服都脱光了,他倒好,咋咋呼呼地突然闯进来,害得我被你一把塞进褥子里,差点被活活憋死!想到这茬,我这气啊……”   阿落边说边气得直跺脚,见他简直要被气成了河豚,师淮忍不住笑了。   “那次是挺可惜的。”师淮伸出手去,撩起阿落鬓边一缕发丝,低声道,“要不,我这次好好补偿你?”   阿落把头一甩,气哼哼地道:“好个补偿我。说得好像我多饥渴,多欲求不满,上赶着给你肏似的。”   说着转身便要离开。师淮连忙一把搂住他的腰,将他往怀里一揽。   “好好好,我说错了还不行吗?”师淮把嘴唇凑到阿落耳边,低声道,“欲求不满的人是我。我早就对你饥渴难耐了。”   阿落斜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一扬:“当真?”   “不信?你自己摸摸?”说着,师淮微微挺胯,将撑得鼓鼓的下体在阿落的大腿上蹭了一蹭。   阿落倒是一点也不害臊,大喇喇地一把抓住师淮两腿之间那硬邦邦的物事,笑着调侃他道:“你这人,总是嘴上君子,下半身倒是坦率得很。”   “可不是?你再不来安慰安慰我这小兄弟,它就要被活活憋死了。”师淮咬着阿落的耳垂道。   阿落噗嗤一笑,在他那鼓起的股间微微一弹:“真没办法,本大爷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做人间天堂。”   师淮靠在门板上,头舒服得微微后仰,双手轻轻地揉弄着阿落的发丝。   阿落半跪在他的双腿间,正津津有味地含住那根硬挺的阳物,时而轻啄时而吮吸。红润的舌尖如同灵活的小蛇,在肉棒上来回游走,与此同时,那两颗浑圆的肉囊也被阿落温柔地握在掌心,来回揉搓。   “舒服么……”阿落舔得十分认真,时不时还会从细心的耕耘中抬起头来,确认师淮的反应。   师淮低头看着阿落,吐出炽热的喘息,眼角泛起一圈情欲的潮红。   “舒服到受不了了。”   “这就受不了了?”阿落调皮地在那光滑锃亮的龟头轻轻一啄,嘿嘿一笑,“待会儿你岂不是要升天?”   说罢,他再次俯首。这一次,他让阳物深深插入了自己的深喉。   “唔!!”   那一瞬间,一种无与伦比的快感直击灵魂深处,来自深喉的不自觉痉挛和收缩让师淮险些一泻千里。   阿落却不给师淮喘息的机会,趁胜追击地快速吞吐起来,又快又深的律动带给师淮的是掀翻天灵盖似的强烈冲击,一波又一波的热流在他的股间积蓄,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股热流究竟会在何时爆发。他只能更加用力地抓住阿落的头发,腰肢不由自主地前后摆动,迫不及待地享受来自深喉的愉悦。   这感觉,不是升天是什么?   阿落此时已经是满头大汗,但他知道师淮已经快要高潮,因此也不敢懈怠,更加卖力地吃舔,他将鬓角的一缕发丝轻轻挽到耳后,一边用舌头爱抚那粗大的肉刃,一边抬起氤氲迷离的眼神,注视着师淮。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师淮只觉得自己脑子里的嘣地一声,某根神经骤然断了线。   “我不行了,快松开!!”   一股热流直冲向下腹部,虽然师淮迅速地将阳物从阿落口中抽出,但还是一不小心一泻千里。阿落不躲不闪,而是坦然地闭着眼睛,直到被温凉粘腻的白沫射了满脸。他静静地等待师淮最后一滴精液落下,才又凑上去含住释放完毕的阳物,将剩余的阳精细心舔舐干净。   那模样,简直是虔诚的信徒。   “我一定是疯了……”师淮注视着阿落,喃喃自语。   阿落终于站起身来,凑到师淮嘴边,用仍带着点膻腥味的嘴咬住他的唇,小声道:“舒服到疯了?”   “不,”师淮捧起阿落的脸,细细地端详起来,“我瞧你这副样子,跟个脏兮兮的小花猫似的,怎么看怎么可爱。你说,我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阿落却不生气,笑嘻嘻地搂住师淮的脖子,得意地道:“本来就是啊。”   “什么本来就是?”师淮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是你可爱,还是我脑子有问题?”   “都是。”阿落嘿嘿一笑,饿狼扑食似的扑上去,把脏兮兮的脸往师淮脸上蹭。   “喂!你在干嘛!?”师淮一个猝不及防,被阿落扑倒在地,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脸上也多了黏糊糊的东西,还被阿落啃了几口,脸颊上也留下了调皮的齿印。   师淮忙伸手抹去脸上的白浊。谁知刚抹干净,阿落又伸手过来,在他鼻子上抹了一把。   “这可是你自己的东西,我都不嫌弃,你嫌弃个啥?”阿落指着他的鼻子笑道。   “这玩意儿不是拿来玩的!!”师淮好气又好笑,“你这家伙,看来不好好教训一下是不行了。”   师淮一个翻身将阿落压在身下,动手剥起他的衣服来。   “教训?”阿落兴奋地喘着粗气,眼里泛着光,也迫不及待地撕扯着师淮的衣衫,“来啊,你想要怎么教训我?”   来不及将阿落的裤头褪去,只堪堪拉到膝盖,师淮就将阿落的双腿大大分开。   “比如这样。”   师淮取出一样物事,阿落一看,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那是一把匕首。样子与惊鸿几乎一模一样。   “这是……惊鸿!?”阿落难以置信地盯着那柄匕首,“你还留着?”   “不,这不是原来的那一把。原来的惊鸿早已消失在北辰宫中,这只是我按照记忆中惊鸿的样子,铸成的一把赝品。姑且,也叫它惊鸿吧。”   “原来如此……”阿落的双腿下意识地微微颤抖起来,“你……把这个拿出来干嘛……”   “你说呢?”话音未落,师淮调转惊鸿,将刀柄对准阿落的菊眼。   意识到师淮想要做什么的阿落瞬间吓得脸色煞白,连连摇晃着脑袋说不要,但是他整个人被师淮压在身下,根本无处可逃,不论是挣扎也好,抗议也好,看起来都跟欲迎还拒差不多。   师淮无视阿落的抗议,毫不留情地将刀柄往那狭窄的肉缝里一插!   “啊——!!”   阿落扯着嗓子惊叫一声,难以忍受地挺起腰肢,摇头晃脑如捣蒜一般,但冰冷坚硬的异物由不得他抗拒,依旧长驱直入。   师淮一边安抚地揉着阿落浑圆的臀肉,一边将刀柄缓缓捅入,最后狠狠一顶,直没入根部。   “不行……太深了……”   强烈的异物入侵感让阿落仰着脖子呻吟出声,师淮握着刀柄在那狭窄的花径中来回抽插,潮湿的肠壁在不断深入的摩擦下越发火热,整根没入后又几乎整根拔出,一进一出之中带出了一缕缕肠液,也将原本羞涩紧闭的穴口越撑越大。   忽然间,冰冷的刀柄轻轻触到花径深处的某点,阿落浑身一阵剧烈颤抖,背脊上仿佛窜过一道电流般,情不自禁地高声叫了出来。   师淮见他反应剧烈,顿时了然于心地加快了手速,对准那一点发起猛攻。   “师淮,对不起,我错了……拔出来,快拔出来……”   阿落口齿不清地呻吟着,腰间抖如筛糠,引发不规则的痉挛,在师淮的反复折磨下,他的阳物早已直挺挺地翘了起来,顶端不断溢出透明的汁液,仿佛随时都会高潮。   听到阿落这样低声下气地哀求自己,师淮终于不再铁石心肠。   “好,听你的,拔出来。”   “啵”地一声,惊鸿的刀柄总算是被抽了出来,沾满了肠液的器物就这样被丢在一边。   阿落失魂落魄地躺在地上,整个人像条死鱼一样,除了呼呼喘气以外,根本动弹不得。   这时,只听嘶地一声轻响,师淮忽然伸手过来,将阿落的发带解开,阿落披散着长发,莫名其妙地看着师淮将他的发带缠在他的阳物根部上打了个结。   刹那间,呼之欲出的热量就被堵在了根部,一时间竟无法发泄。   “喂!?你……”阿落的脸一下子从煞白变成了通红,他气呼呼地瞪着师淮,“这就太过分了吧!?”   “不然怎么叫教训呢?”师淮一边说,一边将阿落双腿掰开,挤进他的双腿间。   “你……不是来真的吧!?”阿落这次是真的怕了,吓得连连往后退,“别,真的别……”   师淮却一把抓住他的腰肢,将他往怀中一扯。火热刚硬的阳物便抵在了阿落的穴口。   阿落退无可退,只能捂着嘴,猛地摇头。   师淮按住阿落的双腿内侧,挺身一顶,将肉刃一鼓作气地送了进去,连根没入!   “啊啊啊——!”   刚刚进入的那一瞬间,阿落的小腹一阵激烈痉挛,竟是达到了高潮了,只是因为性器根部被发带绑住,所以一滴阳精也射不出来。   阿落额头冒出细腻的汗珠,脸颊一片潮红,口中呼出的热气朦胧,映衬得一双美目水波滟潋。   师淮揉着阿落胸前的乳珠:“怎么样,这感觉,是不是很舒服?”   阿落像一条被丢上岸的鱼,小腹和双腿都在一抽一抽地痉挛着,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不……我要的不是这样……”   阿落呜呜地抽泣着。   “没关系,马上让你舒服起来,来,屁股再抬高一点。”   今天的师淮似乎异常的坏心眼,他不由分说地将阿落的臀部和腰身高高抬起,使阿落整个上半身倒立起来,双腿以最大弯曲的角度折叠。这样一来,结合部位就能够一览无余地暴露在两人的面前。   师淮由上至下地开始了大力贯穿。这样的姿势有助于他的阳物插得更深,能更方便地贯穿至阳心最深处。   “怎么样?这样舒服多了么?”   在不断回响的肉体撞击声中,师淮一边卖力地抽插,一边气喘吁吁地问道。   “嗯呜……啊……”   当师淮一下又一下地肏进阳心时,阿落忍不住泄出阵阵呻吟,脚趾情不自禁地蜷曲起来,一股酥麻难耐的快感如同电流爬满全身。他忍不住去摸自己的阳物,可是眼看就要触碰到时却被师淮抓住,阿落下半身瘙痒难耐,却又无从发泄,那涨得通红的阳物只能抽搐般的上下乱颤,从马眼中溢出一缕缕晶莹汁水。   “我才知道……你原来……也这般坏心眼!……”   眼睁睁地看着粗硕的肉棒在自己的肉穴中疯狂进出,阿落再也压抑不住,情不自禁地发出连连浪叫,师淮这样干了数百下,又侧过身子将阿落的一条腿扛起来搭在肩上,继续狠肏猛干。   一时间,狭小的屋内肉体撞击声浪叫声四起,交织成一曲淫靡的旋律。   “师淮……饶了我吧……”   阿落泣不成声地哀求道,想射又射不出来,只能一阵又一阵地干高潮。   师淮见阿落被干得直翻白眼,几乎快要晕厥,这才呼地吐了口气,肉刃急剧肿胀起来,在开足马力地一阵猛攻之下,那硬物猛地一颤,终于释放出大量精液。   阿落已经处于半晕厥状态,彻底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师淮在阿落体内意犹未尽地缓缓进出了一会儿,享受着高潮后的余韵,最后缓缓地将带着缕缕白浊的阳物抽出。   那一瞬间,汩汩白浊从向外翻出的红嫩穴口里满溢而出。   直到这时,师淮才终于将绑在阿落阳物根部的发带解开。   “啊啊啊——!”   就在那一瞬间,阿落猛地睁开眼睛,快感如同泛滥的洪水一般决堤,被压抑许久的欲望喷涌而出,大量的精液飞溅到他和师淮的小腹、胸口甚至脸颊上。   云雨过后,师淮与阿落将彼此身体清理干净,相拥着依偎在榻上,师淮将被褥拉上来,小心翼翼地搂住怀中的人。   “你也太狠了。”阿落有气无力地靠在师淮怀中,“你是不是打算一次把一年份的做完?”   师淮笑了,在阿落鼻尖上轻轻一捏:“我这不也是为了你么?免得你这头饿狼没过多久又欲求不满。”   阿落懒洋洋地哼了一声:“要是只有我们俩,我犯得着这样么。”   师淮渐渐地收起了笑容,轻轻地抚摸着阿落赤裸的肩头,不说话。   “我说真的!”阿落从师淮怀里坐起来,抓住师淮的手,认真地注视着师淮的眼睛,“我们丢下冯参,远走高飞吧。”   师淮静静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阿落急道,“以前咱们不都是一直两个人在一起的吗?为什么要让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来破坏我们的生活??”   “冯参不是外人。”师淮迎上阿落的视线,柔声道,“我是星沉的剑灵,而星沉是冯家的剑,也就是说,冯参就是我的主人,身为剑灵,是不能离开自己的主人的。”   “凭什么不能离开?咱们剑灵难道就不能有自由吗?凭什么非得跟主人绑在一起?”阿落越说越不爽,气得转过身去,“我看你根本就是舍不得离开他!”   “舍不得?”师淮一愣,“此话怎讲?”   “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阿落抱着膝盖,小声嘀咕道,“他说他喜欢铸剑,你就把你毕生的铸剑手艺倾囊相授,他游走各国四处行商,你就不辞劳苦千里相随,结果现在,他说他要创立一个铸剑门派,你更是积极出力,为他四处奔走,有时候一整天都不见人影,我想找你都不知上哪儿去找!”   阿落越说情绪越是激动,仿佛明天师淮就要抛弃自己,和冯参私奔,自己俨然已经是个弃夫一样,越想越不开心,越想越愤懑不平。   “我就不懂了,你这么顺着他的心意,这么宠着他,怎么不直接跟他一起过日子算了!?”   师淮起初是听得一愣一愣的,到后来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我这么生气!你还好意思笑!?”阿落抓起被褥,一下一下地往师淮身上砸,“你到底有没有心啊你!”   师淮笑得喘不过气来:“不是,你居然吃冯参的醋?”   阿落满脸通红:“呸!谁吃他的醋,他也配!?”   师淮一把抓住阿落用以攻击自己的被褥,反手一套,将阿落按在床上。   “你这醋吃得也太没道理了。”师淮笑着道,“我如此积极奔走,还不是为了让冯参早点安定下来,有个容身之所?”   “哈??”   “你想啊,他为什么成天缠着我不放?还不是因为他除了行商没别的正事可干?”   “那又怎样?那也不是他成天霸占着你的理由啊!”   “你用你的这颗聪明绝顶的脑瓜子好好想想。”师淮戳了戳阿落的脑门,“如果冯参有了自己的门派,那就相当于有了自己立身之地,建立起了自己的一番事业。到那时我估计他事情多到忙不过来,还哪儿有工夫管咱们?”   阿落默不作声,仔细一想,好像的确是这个道理。   “等到他真正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我们才算是得到了真正的自由。更何况,他是凡人,咱们是剑灵。两者寿命不可同日而语。”说到这里,师淮声音忽然低了下来,深情地望着阿落,“这一百年我们都等过来了,还差这一时吗?”   “有道理。”阿落的脸色终于缓和下来,微微一笑,“我已经等了你一百年,不怕再来个一百年。”   师淮俯下身去,在阿落额上轻轻一吻,抚摸着阿落的唇道:“我答应你,这次,不会再让你等这么久。”   两人四目相对,缱绻的情意在交缠的视线之间流转,他们是靠得如此的近,就连他们自己都分不清那跃动的鼓动声究竟是谁的心跳,两片唇在不知不觉间逐渐靠近。   “我回来啦——!!!”   啪地一声,门被大大地打开。   师淮与阿落在一瞬间以闪电般的速度分开,一个坐在床头,表情严肃正襟危坐。一个靠在床尾,满脸黑线地扶着额头,恨不得要暴起揍人的样子。   而冯参这个罪魁祸首却站在门口,睁大眼睛道:“咦?你们两个……这么大白天的就上床歇着了?也太快了吧。”   “快你……”阿落话音未落,就被师淮一把捂住了嘴。   “咳咳,我们昨晚都熬了夜,这会儿正准备补眠。”师淮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地道。   “哦……”冯参倒是没有半分怀疑,立马接受了师淮的说法,他风尘仆仆地走进来,凑到师淮身边道,“大哥!我们去雁山吧!”   “雁山?”   “对啊!”冯参猛地点头,兴奋地道,“我刚刚打听到的,听说那儿地比较便宜,而且正好有一块空地,最适合作为咱们的地盘!我连咱们的门派名都想好了,名字就叫做‘揽剑阁’!怎么样,是不是听上去很气派!?”   师淮还未答话,阿落便忍不住插一嘴道:“咱们咱们,谁跟你是咱们?”   冯参却理所当然地答道:“当然是咱们,我打算到时候把你们俩奉为我揽剑阁的镇派之宝!”   阿落还要继续挤兑,师淮却意外地点头称赞道:“这个想法倒是挺不错。”   说着,他转过头来,握着阿落的手道:“这样咱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不是吗?”   阿落的脸猝不及防地一红,难为情地撇过头去,低声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嘴上逞能,说说而已。”   “我冯参说到做到!”冯参拍着胸脯,振振有词地道,“你等着吧,我一定会让揽剑阁名扬四海,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呃,倒也不必如此。”阿落不禁汗颜。   可是冯参却已经自顾自地沉浸在他为三人构思的美好蓝图之中,滔滔不绝地向两人讲解起他为了实现目标而制定的详细计划。   师淮与阿落对视一眼,都忍不住会心一笑。阿落悄无声息地伸出手去,正好师淮也把手伸了过来,两只手便紧紧地握在一起,再也没有分开。